有護士過來喊:“蘇楠,吃藥了。”她便乖乖地張大了嘴巴,護士把藥丟進她的嘴巴,她吧唧吧唧嘴,然後深呼吸。她說:“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就不疼了。”我努力深呼吸,可是為什麼,我的心卻那麼疼?
我又想起高三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我在學校後麵的巷弄裏等到蘇楠,天特別地冷,風呼呼地刮,我們抱在一起取暖。然後我媽就出現了,她什麼也沒說,便打了我一個耳光,要我滾回家。我在前麵走,我媽跟在後麵,我聽見蘇楠在後麵低低地喊了一聲:“許安。”我想停下腳步,可是我媽又推了我一把。我隻能被她推著走,走出去好遠,我才敢回頭,看見她還蹲在原地,把臉埋在膝蓋裏。
5.
夕陽一晃,便落到了醫務樓的那一邊。我對蘇楠說:“我要走了。”她說:“好啊,你路上小心一點,你要記得來看我。”我說:“我一定會來看你的。”她說:“你說話算話哦。”我說:“一定的。”
我對我媽說:“顏醫生的女兒怎麼會得了精神病。”我媽嚇了一跳:“她得了精神病嗎,我都不知道,自從你高中畢業之後,我就沒見過她了。”其實高中之後,我也沒有見過蘇楠,讀大學的時候,偶爾聽高中同學說,她讀了醫科大學,同學會的時候,她還打聽過我,問我現在過得好不好。我媽看見我難過,便也難過起來。她說:“也許當年,真的是我錯了。”
我想起那個冬天,我被我媽拉回家之後,蘇楠一直蹲在原地沒有走,難過地哭。後來她就出事了,附近工地兩個下班的民工把她拖進了一片拆遷地,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她躺在一片廢墟裏,衣服全被撕爛了,腿上全是血。我整個人都呆掉了,眼淚刷刷刷地流。
從那以後,蘇楠便不再理我了。看我的時候都是斜著眼睛的,小組活動,我參加,她便不會參加,時光好象一下子回到了最起初最起初的樣子,其實我知道,有些時光,是再回不去的。沒有等到高考,她便轉學了,說是去南京。她沒有跟我告別,我追到火車站的時候,火車已經開走了。從那以後,隻要聽到火車與鐵軌哐啷哐啷撞擊的聲音,我就會莫名其妙地揪心,疼得無法呼吸。
6.
我去醫院的時候。蘇楠激動地跑過來。她說:“你來啦。”我說:“是啊。”她說:“我給你看我新寫的小說哦。”她把厚厚一本書捧到我麵前。她說:“我寫得好嗎?”我說:“好是好,就是出場的人物太多了。”護士在那邊喊:“哎呀,你又把電話簿拿出來,快放回去。”我不理她,還是一頁一頁往後翻。
護士還想說什麼,就聽見隔壁叮叮咚咚地有人在敲臉盆和茶杯,喊著你願意嗎,我願意……蘇楠說:“隔壁的兩個神經病又在結婚了。”我說:“真的嗎,我去看。”蘇楠又說:“要不我們也結婚吧?”我說:“好啊。”我敲著臉盆,蘇楠敲著茶杯。蘇楠說:“我是神經病,你也不在乎啊。”我說:“沒關係,我也是神經病。”
我這樣說的時候,蘇楠就哭了。然後我的手機也響了,是我媽。她說:“小安啊,你聽誰說顏醫生的女兒得了神經病啦,我剛剛路過顏醫生的診所,聽顏醫生說,她女兒現在在同安醫院工作,而且這個月就要結婚了。”我看向蘇楠,她也看著我。她說:“那天我站在護班室的窗口,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來找我的,我就裝了一下我的病人騙騙你。”我說:“那你要結婚了,也是騙我的嗎?”蘇楠點頭,又搖頭。她說:“我要結婚了,為什麼你到現在才來找我。”
聽到我們敲臉盆和茶杯,隔壁兩個天天結婚的病人也跑過來看,覺得真羨慕他們是神經病,可以天天結婚,而我們卻一天也不可以。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我一直不敢回頭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蹲在那裏,她是不是又哭了?高三那年我沒有回頭,我後悔了十年。現在我還要不要回頭?愛不愛?我不知道。我深呼吸,我寧願我的三十二顆牙齒一起疼,也不要一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