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毅用他的黑藍襖袖兒,擦了擦他霧蒙蒙的眼睛,兩行渾濁的眼淚順著那張老臉汩汩地往下淌,——哦,他真的沒有在那些站著的姑娘裏發現自己的女兒啊!——他有些慌了!他的脖子伸的老長,眼睛越望越花,花花離離的一片,將他三十多年的夢境一股腦兒地劃破了,他一遍一遍地在那些走動的人群中張望,但他越張望越心慌!
終於,他慌慌地朝著裏屋喊起來,“璧月,璧月,我怎麼沒有看到咱們的女兒呢?那小曼莉真的,真的,真的,可就不回來了嗎?但這些人群又怎麼說呢?那縣裏鎮裏的那些傳言又怎麼說呢?”
“老頭子,你不要慌!等你看仔細了再對我說!你再仔細看看,我的預感是,我們的女兒將要永遠回到我們身邊的!她會永遠呆在梁惠鎮的!”那躺在床上的尹璧月說。
徐毅將掛在裏屋的門簾,悄悄地掀開,他的手兒隻輕輕一挑,那從窗子外麵映進來的火紅霞光,就在他的指尖兒輕輕地翻轉,花一般的綻放了,變得更加火紅了,更加鮮豔了!他挪動著有些發麻的兩腿,上了火炕,爬到了窗台底下,他的手兒輕輕一推,就將兩扇窗子向兩邊推開了,——刹那間,那胭脂一樣紅的霞光,越過方寸大小的窗子,變成了成千上萬的紅色利劍,朝著這個溫暖的火炕射來,朝著這個苦難的老女人射來!
老女人朝徐毅眨了一下她的大眼睛,兩滴淚顫顫地滴在腮邊兒了,惹得那老男人又拿一種嗔怪的目光望著她,他說,“你看看,你咋又傷心了呢?我忘了不和你說小曼莉了,一說,你準哭的!幹嗎呀,她就是不回來,她也是找到了她的親爹了嘛!她要是回來呢,我們就不讓她走了,還不行嗎?”
他的話音剛落,我們就帶著滿身的絢麗霞光,走進了這個小院。
我喊,“徐大爺,徐大爺,你快出來看看啊,你的女兒徐曼莉回家了!……”喊著喊著,不知怎麼,我的聲音竟變成了哭腔兒!其實,我是想笑著說這些的!在路上,我一直告誡自己,要笑對所有的死亡,包括現在徐曼莉的死亡!但不知怎麼,我自己倒先像個哭喪似的了!我在心裏恨恨地罵自己!
我喊的時候,王紅也在喊,她喊的是,“徐曼莉大姐,徐大姐,你要醒醒啊!一定要醒醒啊!你到家了啊!你要是再不睜開眼睛,我可要向全世界宣布——你死了啊!你要醒醒啊,這次你不醒來,你會後悔的!後悔的!……”她的聲音聲嘶力竭,讓活人都禁不住的不寒而栗!我和肺病主治醫師一個勁兒地看她,但她的嘴兒好像不聽使喚一樣,嘟嘟嚕嚕地說下去。
但即使這樣,此時的徐曼莉也沒有醒來!她太累了,她太需要休息!肺病主治醫師低頭看了看她的情形,他擺手示意王紅不要再說下去,並且告訴我,——徐曼莉還會再次醒來的!
我和老人的目光相遇的時候,老人還真的就把我當成了徐曼莉。我要告訴大家的是,這絕不是一種簡單的錯覺!而是,我和徐曼莉,——一個精神病科的主治醫師和一個中學的班主任老師,我們長期以來所從事的工作,在性質上有很大的相仿,——我們都像哄孩子一樣工作,我是哄了一群“瘋孩子”,而徐老師哄了一群“小孩子”,所以,我們的氣質和我們的形貌,以及說話的態勢和強調,就極其相似的,甚至人們遠遠地看上去,是不容易將我們分開的!那個叫做徐毅的老人,他也像許多人一樣,他的目光無法從我的臉上移到他女兒的臉上,他淚水洶湧地握著我的雙手,直喊小曼莉小曼莉啊,你可回來了啊!你怎麼一去這麼多年,連個音信都沒有啊!你恨你的爹娘了嗎?但你相信我們啊,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地,——我們是想要讓你去雁城找你的親生父親啊!可你媽啊,自從你走了以後,她的心裏就愧疚的慌,這樣她也就有了心病啊!——你看看我們這個家啊!這個家啊!成了一個什麼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