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鮑母方健武
度家村慘案
1946年春,申城。距離公共租界不遠的中正西路上,有座綠蔭環抱的花園。
3月裏的一個星期天,突然“叮當、叮當、叮叮當當叮當”!這是救護車特有的頻率。急促、巨響的警鈴聲令人心驚膽跳,不寒而栗。
魚貫開出三輛救護車,右轉彎向東,一路張揚,聲勢浩大,急匆匆地向靜安寺方向呼嘯而去。
這是一座不掛牌子的度假村,規模不小,占地好幾十畝,綠樹成蔭,建了四排兩層尖頂小別墅,一共24幢,還有中、西餐館、咖啡廳、遊泳池和多功能的跳舞場等輔助設施。
所謂的別墅其實就是中西結合的二層樓小洋房,坐北朝南,樓上樓下各三間,兩邊是帶衛生間的客房,。
樓上中間有張花梨木的方桌,鋪了厚厚的綠絨毯,即可打麻將也可玩“索蟹”,周圍四把可以翻折的鍍克羅米鋼管軟墊皮椅,頭頂中央墜一個昏暗的大吊燈,牌桌四個角上有四張方凳,用來放茶杯、煙缸等物具。
樓下是客廳兼飯廳,一個小廚房,一個用電的大茶爐,後麵是間不足一平方的小屋,兩扇小門漆成紅、藍二色,有點稀奇古怪。推開門一看,裏邊是電源閘刀開關,一邊牆上掛了兩個滅火機,用作防而不備。
三朋四友、家庭人員在這裏玩牌、取樂、賭錢,十分安靜自在;吃飯自有跑堂的送上門,中、西式大菜齊全,各種酒水、飲料應有盡有。自己在廚房裏露一手,展示廚藝也行,看各人的喜好。
達官貴人、有錢的老板、買辦,白領階層,租界裏的洋太太是這裏的常客,進出一律小汽車,連坐三輪車、黃包車都不行。囊中羞澀者和終日勞作的窮人自然是望而卻步,不敢問津。
清晨,滿天朝霞,百鳥啼鳴,陽光燦爛,早起的顧客用罷早餐已經泡在遊泳池裏玩水,唯有八號房裏的四個女生還沒叫早餐。
餐飲部有人打電話來催:“喂,喂!是八號樓嗎?請你們趕快訂早餐,馬上送來,不然過了8點鍾就沒時間送了,忙著做午餐呢!”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起晚了,我立刻叫醒同伴,問問她們吃什麽?過5分鍾再打過來!”
哪知過了三、四個5分鍾,電話都沒打過去,毫無音信。餐飲部的李經理氣不打一處來,氣呼呼地過來問個明白。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老遠就見八號樓前圍了一團人,一個個交頭接耳,神色緊張,好像發生了什麽大事。
走近一看,度假村的兩位老總都來了,一個是俄國老板沙漠諾夫,一個是中國老板周金榮。二人臉色死灰,急得捶胸頓腳,一個勁地嘟囔著:“完了、完了,徹底完了!”
黃頭髪藍眼睛的嚇傻了,搖著周老板的臂膀:“周的,你看怎麽辦?”
“事到如今,隻好死馬當作活馬醫,立刻叫救命車,不管有氣沒有氣,先送到醫院搶救再說,苦主跟前也好有個交待!”還是姓周的有主見。
又說:“李胖子,你來得正是時候,趕快抽調人手到這裏來站崗,守住大門,任何人不得入內,保護現場,人命關天……”
餐飲部的李經理一頭霧水:“別忙,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看把你急的!”
“出大事了,八號樓裏的四個女的,昨天夜裏死了兩個半!”周總套著他耳朵神神秘秘的。
“啊!怎麽會有半個人?”
“兩個早已斷氣了,硬梆梆的;一個昏迷不醒,還有一口遊氣,不是兩個半嗎?”
“天哪!飛來橫禍呀!我記得昨晚這樓裏住的是外國人,說的是英語。”
“可不是嘛!死的是英國人和法國人,半死不活的是美國人,活蹦亂跳的倒是本國國民,就是她今早醒來見另外三個叫不醒,這才通知辦公室。我們帶著備用鑰匙火速趕來,一切都遲了!”
接著兩位老板分頭叫救命車和聯係工部局,不一會三輛救護車開了進來。
所以才有了文章開頭的一幕。
三輛救護車沿著中正西路向東疾駛,到了聖母院路才分手。前兩輛車由周金榮親自護送,繼續前往,直到英美公共租界裏的仁濟醫院;後一輛車由餐飲部負責人、襄理李胖子護送到法租界的大醫院廣慈醫院。
下午,二人垂頭喪氣地回到度家村,總經理辦公室裏擠滿了人。
除了工部局的租界官員之外,還有幾位家屬,英國的、法國的,一個禿頂中國商人,把沙漠諾夫圍在當中,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簡直要把他生吞活剝,見二人進來如釋重負,方才鬆口氣。
拾幾個英、美,法租界的探長、探員都在8號別墅樓的案件現場勘察,調查、取證凶手的犯罪線索,偵破工作已經有條不紊地進行了。
周老板沉痛地告訴諸位,兩個英國人和法國人早已斷氣。一個是中毒而死,經化驗,毒劑竟然是罕見的古代中草藥,並且早已失傳,非常怪異;一個被人掐住脖頸,窒息而亡。遺體留在兩家醫院的太平間,等家屬前去認領。
那位年紀輕的美國大小姐並無大礙,隻是被人下了安眠藥,經搶救已脫離危險,觀察一兩天後便可出院,還是個單身女子。
死者的家屬一位是英國商行的高級職員,一位是法國領事館的二等秘書,聞聽此信勃然大怒,氣勢洶洶地勒令兩個老板一定要給個滿意的答複,此事全權委托工部局,要為本國僑民伸張正義,為死者報仇雲雲,說罷氣乎乎地趕往醫院去了。
另一邊,三個租界的探長、探員在別墅樓內跑上跑下,忙裏忙外。
偵查結果:死亡時間在半夜麻將散場後2點至清晨。室內未找到有價值的犯罪證據,也沒有發現一點蛛絲馬跡;隻有樓外北麵的樹叢中尋到兩個飲料瓶,一個是0.6公升的滿瓶正廣和橘子水,瓶外套了一個竹篾小籮筐;一個已經碎了,隻剩一截殘缺的瓶口,流在草地上的橘子汁清晰可見,一群螞蟻麕集在上頭,貪婪地舔食。
奇怪的是兩隻瓶口用一根細繩連著,長2公尺30公分,不知道派什麽用的,探長、探員百思不得其解,隻好用透明紙口袋,連同飲料瓶、碎玻璃、竹籮筐統統裝上,帶回辦公室作為破案的線索。
同時,審訊唯一汗毛未損的中國婦女楊蓮萍,她不但矢口否認自己是疑犯,還大叫起撞天屈,各種毒誓都發得出來,說是殺人案件與她渾身不搭界!看她那副急吼吼的樣子,不像是假的。
鍳於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和犯罪的事實,盡管她有重大嫌疑,卻不能憑空量刑定罪,隻好當場宣判取保候審,暫回家中,不得離開,隨時聽候傳訊。
大隊人馬走後,兩個老總商量再三,一致認為這件慘案牽涉到租界裏外國人的性命,性質嚴重,事情絕對不會草草收場,苦主也不會善罷甘休。
最後的結局姓楊的中年婦女肯定是替罪羊,不是凶手也是凶手,免不了挨槍子。
辛辛苦苦經營的度家村遭此劫難,幾個頭兒恐怕也要有一兩個頂罪,而且無處伸冤,隻有關門大吉,躲災避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周金榮是跑碼頭的幫派中人,在SH灘這塊寶地上闖蕩多年才掙下這份產業,就此被迫金盆洗手,死活咽不下這口氣,但是地頭蛇有時也壓不過強龍,再凶再狠也沒用。
倒是沙漠諾夫很冷靜,嚴峻的臉色像塊鐵板,沉思了好一會才緩緩說道:“目前還未走到山窮水盡的一步,但也不能伸長脖子任人宰割。積極的態度就是就是重金聘請高手來偵破此案,找出真凶,還我清白,消災除難!”
“不是老沙你提醒,我倒忘斷了。隻因氣昏了頭,放著個救命菩薩不去相求,竟在這裏怨天尤人,真是無能!小李子,你趕快叫廚房送些吃的來,填飽肚子一同去八仙橋拜訪鮑大律師,無論如何請他令堂出馬,救救我們!”周金榮也緩過神來。
“這是個好主意,我跟鮑大哥交情不淺,應該請得動!”
“我知道你倆情同手足,所以邀你同行,請鮑老太太出山,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周金榮顯得很自信。
他見沙漠諾夫瞪著雙眼,一頭霧水,笑著解釋:“沙兄有所不知,申城“八仙橋”地區有位名人鮑玉剛,人稱“銀牌大律師”;他有個老母,名氣更響,叫做“金牌大偵探”……”
“不就是傳奇人物鮑金花嗎?人稱“神探鮑母”,早有所聞。請她老人家出山定能馬到成功!快4點鍾了,二位快去,我在家裏坐等好消息。先帶100塊大洋,算做定金,事後必定重謝!”
於是李襄理駕車,載了周經理向八仙橋駛去,直到麥高包祿路鮑大律師的家。
周襄理上前敲門,一位西裝筆挺、大包頭油光呈亮,一對中山先生的八字胡、神采奕奕的中年人,見麵就把他抱住:“阿弟哥,長遠弗見,阿是發大財了?看勿起我迪個窮阿哥,來也不來!”大律師伶牙俐齒,用SH話調侃,煞是有趣。
“阿哥啊,弗要挖苦我來,兄弟我落難了,特地來請阿媽娘救命額!我來介紹一下,迪位是阿拉西郊度假村老板周金榮先生!”
“周老板,幸會,幸會!”大律師伸出手來。
“鮑大律師的威名如雷貫耳,兄弟我仰慕得很哪!”
“哪裏哪裏!”
正在客來客去,不防裏屋有人呼喚:“是小胖嗎?進來說話,把老娘我忘了吧?小時候枉我白疼你了!”
一口北方話蠻甜潤的,既不是京片子也不帶侉味,嗓音完全不像是花甲老人,十分悅耳,就像電影裏的明星。
李襄理一聽趕忙拖起鮑玉剛進入裏間,撲地跪倒:“小胖子給鮑家姆媽磕頭,祝老人家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周金榮也是來求人家的,跟著要磕首,被鮑律師一把攔住:“周老板別客氣,李兄弟家跟我家門對門,從小光屁股時就在一塊,自家人一樣,您就作個揖吧!”
“也好,恭敬不如從命,初次見麵,祝老人家活一百二十歲!”說罷三鞠躬。
禮畢坐下,女神探問道:“瞧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出了什麽大事吧?”
“啥額事瞞不牢儂老人家,迪樁事體我也講不清爽,請阿拉周總經理敘述吧!”
於是周金榮把慘案的經過說了一遍,又點明:“李兄弟是度假村的襄理兼餐飲部的經理,既然有客人中毒而亡,恐怕很難擺脫幹係,性命交關,特地來求老人家救命!”
“娘,此案牽涉到三個租界的僑民,兩個慘死,非同小可。不管怎麽您非得出馬,偵查個水落石出,兒子才好接手這場官司,不然胖子兄弟定然沒有好下場!”
“哦!既然是慘案,現場保存得越完整越好,犯罪線索才不致丟失,時間不等人,我們這就走!你們先出去發動車子,我馬上就出來!丫頭,把工具箱帶著,出發!”
鮑母和稱作丫頭的保姆上了車。
老太太身上長風衣,一雙長統馬靴,全身黑,老當益壯,精氣神十足。
再看保姆,打扮得像舞台上的“十三妹”,颯爽英姿,隻不過肩上的一張弓換了一個精致的小箱子。
8點多鍾,昏暗的路燈下,車少人更少,西郊一帶更是偏僻,小汽車打開雪亮的燈柱,風馳電掣般地趲路。
保姆突然輕聲說道:“主母,我們被人跟蹤了!”
“我知道了,從南京大戲院轉彎出來就有一輛紅色轎車在後麵緊跟,是敵是友很難說,切莫打草驚蛇,隨機應變吧!”隨即吩咐小李子把車直接開到現場8號樓。
沙漠諾夫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不住地致歉,天這麽晚了還勞動老人家,實在過意不去。
“沙先生不必客氣,為了我家這個大丫頭,老嫗我應該的!”
兩個老總不解神探話中含義,一時懵懂,她卻率領保姆進行勘察了。
先是樓內一、二層的所有房間,依次偵查;然後打開緊鄰小廚房的紅藍門,對著電源閘刀開關審視了一陣,又對門內地上的一灘水跡端詳了好一會,蹲下身體思考了許久,用手指沾了沾,還以舌頭舔了舔,再仰首看了看氣窗,比對玻璃紙袋內的橘子水、碎玻璃瓶,若有所思,最後回到客廳沙發上坐下。
其他人一齊看著她,大氣也不敢出,靜等她發聲。
終於開口下令了:“小胖,你去把飲料間發貨的人叫來,我有話問!”
“是!”李襄理一溜煙地走了,今天出了這麽大的事,顧客陸續走了不少,工作人員一個也不準回家,全部留在村子裏等候傳訊。
來的是個30幾歲的蘇北大姐。
“八號樓要的東西是你送來的嗎?”
“是的!”
“來了幾個人?”
“航不浪當就一個!”
“什麽時候?”
“乖乖隆的冬,吃過中飯就來了!
“你能記得有哪些東西嗎?”
“能!八大瓶正廣和橘子水,一瓶法國葡萄酒,一簍新上市的東山楊梅,一桶食用冰塊。”
“準確無誤嗎?”
“沒錯!都有記載。”
“是誰簽收的?”
“就是那個假米國女人,年紀約摸30來歲。”
鮑母微微點頭,反問:“你怎麽知道她不是真的美國人?”
“米國人黃毛藍眼睛,她呀跟我們中國人差不多!”
“哦!說的不錯!”又指著桌上玻璃紙袋裏的東西說:“這些認識嗎?”
“回老太太的話,我全認得。這是正廣和橘子水瓶,竹篾筐是裝楊梅用的,這根繩子就不曉得哪裏來的了!”剛才女服務員回話直截了當,襄理朝她瞪過眼,立馬改口,小心翼翼。
“好吧,你回去把盛冰塊的玻璃桶拿來我看。”
“遵命!”
“哦,對了!順便再問一句,晚餐是四個人一同去大餐廳的嗎?”
“回老太太,也是我親自接待的,記得很清楚,絕對不會錯!”
女傭走後,鮑母又對襄理說:“小胖子,照明設備都準備好了嗎?我要勘察室外了!”
這回是俄國經理沙漠諾夫接的茬:“回大偵探的話,一切準備就緒,聽您的令下就開燈!”
“有勞你了!”
“開燈!”沙經理一聲令下,頓時樓外燈火通明,如同白晝。諸人隨著老太太和保姆擁到室外。
這是一行聯排小別墅,每幢樓之間不緊鄰。朝南是正麵,上下都有落地玻璃門;東邊牆頭光禿禿的,無門無窗,但是二樓有一圈連著南麵的室內陽台,成直角形。西牆上二樓有個正方形的窗洞,兩扇窗向外對開,各有8個窗格,鑲嵌16塊小玻璃,造型很別致。
被麵朝北,無門無窗,隻有兩扇長方形小拉窗通氣。屋外種了一排鬆柏將前後排別墅隔開,兩隻用繩子相連的汽水瓶和竹篾筐就是在樹林裏發現的。
鮑母前後走了一圈,來到相鄰的兩座小樓間,左右環顧,向保姆一努嘴,她立即會意,蹲下身子,一虎口一虎口地量起來,隨即回答:“8虎口1公尺50!”真希奇,以手代尺。
隨即又叫:“拿梯子來!”
然後站在梯子上伸展雙臂,欣然回報:“棟距實寬1公尺左右。”
老太太點點頭再次下令:“很好,下來吧!梯子靠西牆擱!”
這回她親自攀上扶梯,爬到與窗戶等高時仔細觀察,自言自語:“找到了,拿相機來!”下麵聞聲,急忙把燈光聚集窗戶上,隻聽見“哢嚓、哢嚓”連響數下,拍了好幾張照片。
然後又叫人開了相鄰的左邊一幢7號樓,跑上二樓陽台,驀地發現地板上欄杆邊有柄尺把長的尖頭菜刀,經辨認是8號樓小廚房的用具。這就奇怪了,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她對著欄杆上下又看又查,指示保姆再拍照,慢慢地露出笑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於明白作案的手法了!”
見她這副幹練的樣子,諸人無不佩服,知道案件的偵破有了眉目。
接著眾星捧月似地擁著她再回到8號樓的客廳,襄理關照下邊準備夜宵,忙了大半夜老人家該休息了。
老太太一邊任由李胖子給她捶肩,眯著眼美美地享受著,一邊說:“小胖啊,基本上可以斷定歹徒是從二樓窗戶入內行凶的,還有一些細節了解清楚就可以追查凶手是誰了?”
她這一說眾人無不高興,再吩咐周金榮把木工叫來。
小木匠來了,她開門見山地詢問:“小師傅,二樓西窗中間最下邊的一塊玻璃什麽時候碎的?”
所有人都楞住了,想不到老太太眼光如此敏銳,“神探”二字名不虛傳。
“昨天下午。”
“怎麽碎的?”
“就是那個美國女人,她一來就發現二樓西間的窗戶玻璃碎了一塊,打電話到總務處,我立刻來換的。”
“是你親手換的嗎?”
“沒錯,我親自換的。”
“要不要去看看仔細,確認一下!”
“不用,我自己幹的活,焉能有假?”
“這麽說,你不用去看咯?”
“我剛從窗下走過,絕對錯不了!”
“那好,沙老板你立刻把他給我辭了,這樣的手藝活要他何用?在此濫竽充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