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小說
在經過了近二十年的小說寫作之後,我仍然是個業餘作家,這裏麵有一些耐人尋味的東西。比如在我們中國,作家這個行當似乎從沒有職業化,我們有的隻是專業作家,幾乎沒有職業作家。而在絕大多數國家裏,作家這個行當都是高度職業化的,至少是半職業化的(有相當多的重要作家在大學裏任職——駐校作家或教創作的教師),他們對這個世界,對他的國家、民族以及使用相同語言的讀者擔負的全部責任就是寫出作品。
大概也是因為我一直沒有進入專業作家行列的幸運,我可以相對自由地運用我的智能。我對我寫小說這個事實頗感驕傲,因為我喜歡這個行當,也自想有這方麵的稟賦;我可以不必為了所說的職業道德方麵的考慮修正自己,因為我隻是個業餘作家,我沒拿別的專業作家在職務上拿的那份官俸。這並非意味著通常理解的自由,一個作家不可能享有絕對意義的自由,大多數作家也不會要求絕對自由。讀過我作品的人都知道我不是個離時事政治很近的作家,但我確切地相信,一個出色的作家的基本點不會與他的國家以及他的民族的基本點相悖。同樣道理,他的出發點不會隻服從於應和,包括僅僅應和他的國家他的民族的政治需要和利益,也因為可以不必應和,一個作家才可能充分運用自己的智能去思考和寫作,作最大限度的發揮,以達到最佳效果。
長時間業餘狀態,持續的熱愛和專注,使我在這個世界上隻對這一件事著迷,我的全部生活(包括家庭生活)的重心也都在這一件事上麵,全部與此有關的方麵也是我唯一的津津樂道的話題。換一種說法,還在我是個業餘作家的時候,我早就進入了典型的職業心態,我不是專業作家卻是個職業作家。不是很怪嗎?應該也很有趣。
我自以為是這方麵的行家,我對小說這東西非常熟悉,我有我的價值判斷尺度,有我的極端個人化的想法。許多搞小說的人改行幹別的去了。這個世界提供的可能性太多,不隻有小說才更有幹頭兒,隻是我有點執迷不悟。由於我的一些極端個人化的想法,我受到稱讚,許多讀者喜歡讀我的小說。同樣由於我的另一些極端個人化的想法,我被指責,成了文學的罪犯,有趣的是在我被更多的讀者喜歡和接受時發生了這種不幸。說我墮落為通俗小說寫家,說我藝術生命早衰,也如我的朋友北島曾經有過的遭遇,馬原由單個的人忽然成了複數,成了馬原們。
到底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是我還是我的批評人?我雖然也被誤解甚至也被傷害過,但我不相信其中會有非學術方麵的原因,我堅信是對小說本身的理解存在著差異。
二 小說外表
小說的概念越來越不容易界定了。部分原因是文無定法這條古老原則的持續作用,部分原因則是由於二十世紀令人眼花繚亂的思潮的變化更迭。先是時序規則被發現是個騙局,接著摧毀的是情節和故事,小說變成了一種叫人雲裏霧裏的東西,玄深莫測,不知所以。一批創造了這種文字的人成了小說大師,被整個世界的小說家尊為聖賢,喬伊斯、普魯斯特、伍爾芙、烏納穆諾,莫名其妙。
如果把這個範圍拓得更大一點,我還要提幾位我所尊敬的人如卡夫卡、福克納和用法語寫作的愛爾蘭人貝克特。
這裏不回顧小說的曆史。但凡對二十世紀小說價值演變有興趣的人都看到某種契機,化用漢人一句古老的箴言最恰切不過——天變道亦不變。以為精神分析學是向前進了,以為打破時空觀念是向前進了,以為采用意識流手法是向前進了,結果呢?小說成了需要連篇累牘地注釋的著述,需要開設專門學科由專家學者們組成班子研究講授,小說家本人則成了玄學家,成了要人膜拜的偶像。
回憶一下,紀德作為二十世紀前葉法國文壇泰鬥,竟也屈於時代的潮流向他不喜歡也不甚理解的普魯斯特和他的幾乎無人能從頭至尾讀完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表示歉意,紀德在此之前以自己對小說價值超凡的判斷力拒絕了這部小說某一部分的發表。紀德已經作古,曆史證明他是有史以來最卓絕的小說家之一,他最初的判斷錯了嗎?這一點也許至今還有爭論,然而他退讓了,他是個偉大的小說家,但是他向時代低頭了。再一個例子是影響了二十世紀也必將影響以後許多世紀的海明威,他寫了最令讀者親切的作品,卻也在很多場合不遺餘力地誇讚最叫讀者頭疼的喬伊斯,他真的喜歡真的欽佩那個寫了《芬尼根守靈夜》的作者嗎?在讀了海明威絕大多數作品之後我表示懷疑。
一些相對不那麼偉大的作家,也相對少一點顧忌,比如毛姆,比如格林,比如辛格。他們一生遵循偉大的古典小說傳統,有時毫不容情地譏刺那些已有定評的現代派小說大師們。然而除了在文學史教科書上他們吃了一點虧,他們並沒有被讀者和曆史拋棄,現在世界上有無數人在讀他們,他們的讀者群數量和質量都不會比前麵提到的幾位現代派作家更不如,他們恪守了小說中最基本的恒定不變的規則,他們因此成了不會過時的小說家。
我們再來看一下另外一些現代小說家的情形。羅伯-格裏耶和薩洛特,梅勒和巴思。當然盡管他們也都是二戰以後世界最著名的作家,仍然對前輩現代派大師心懷敬畏,格裏耶大罵巴爾紮克的同時,我們來看一下他與巴爾紮克和普魯斯特之間有趣的三角關係。我們知道,格裏耶批判巴爾紮克主要集中在視角與時態兩個方麵上,他恨全知視角如同恨上帝一樣痛徹肌膚,他強調作家的高度主觀性。而且他無法忍受作家把小說置於過去時態,“因為巴爾紮克展現給你的是一個”,巴爾紮克將讀者置於完全被動的地位。格裏耶認為,“麵對小說,讀者不應是被動的,而應處於創造者的地位”。“讀者必須在無預先目的的情況下參加這個(創造)過程”。顯然以描述行為動作之前心理活動及其隱秘動機見長的普魯斯特在這兩個方麵都使格裏耶中意。可是格裏耶忽略了最基本的東西,我說他舍本逐末。他忘了一個基本事實,永遠是過去時態的。他把作者的創作行為創作方麵的想法強加於讀者,以為讀者可以與作者在同一個時間刻度上共同完成作品,願望代替想當然卻代替不了基本事實。另外一些聰明的作家比如海明威和我,我們隻是利用由這種不尋常的創作方法把讀者導入幻覺狀態,讓他們是在共同參與,這是個複雜的對象心理學話題。作家自己應該比讀者明白這是一種手段(手法)或把戲,不要自己編撰之後先把自己騙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