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習慣於寫作之後,你會發現寫作經常涉及到記憶的問題。好多年前,我看過美國的猶太裔作家梅勒的一段訪談,別人問梅勒,在文學上最好的訓練是什麼,梅勒說是一個不愉快的童年。當時我看到這個說法,有一點吃驚,是不是所有有過不愉快童年的人都有當作家的潛質呢?我也願意想一想,我自己的童年是不是愉快。之所以我能記住這句話,還是因為這句話有特別能打動我的地方。我最初是有疑問,但隨著我在寫作這個事情上做得比較久比較深入之後,我發現這話說得真是到位,是至理名言。
我們說這個不愉快的童年,實際上說的是童年的記憶。可以這麼說,如果回憶的話,可能每個人都有關於童年的不愉快的記憶。以我個人的經驗和我所接觸的人群的經驗,我發現當我們回憶童年往事的時候,我們更多記起的大概是這些部分——坎坷、惡作劇或者是曾經做過的一些錯的事情,至少是以按照成年視角來判斷,這些事情是錯的。相反,和你今天的觀念沒有太大衝突的那種童年可能較少被記憶,說起來可能也比較乏味。人們在日常交流時講到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多半是要講和你今天作為成年人的價值取向有衝突的那部分記憶。
在我寫作之初,那時還很早,大概還是七十年代,我寫過一篇小說叫《早上八九點鍾》,這個名字是取自於我們那個時代的偶像毛澤東的一句話。我們的少年時期就是在背誦毛主席語錄中長大的,毛主席語錄中有這麼一段很有名的話,大家應該也都聽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好像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當時這段話還被譜成了歌曲,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已經不是這首歌曲盛行之時,而是在十年之後。
這篇小說寫的是我難以忘記的一段兒時經曆。我兒時最頭疼的問題就是寫作業。現在我老是盯著我兒子寫作業,說老實話,兒子現在初一的課程,我幾乎都已經應付不了,首先外語我不行,數學那些犄角旮旯的題目我也不會解。我現在唯一能勝任的是,他們老師要求每個學生在完成作業之後,要給家長看,然後家長寫一個“閱”字,我所能做的大概就是這麼一件事。不管懂不懂,我每天得把兒子的作業翻一下。
我個人並不以為寫作業有多重要,但是好像學校的老師很看重這個,兒子的老師向我反映情況的時候,一個顯得挺重要的問題就是兒子有時完不成作業,比如星期一早上第一節課,他可能不上課,而在趕作業。我二十多年前寫的這篇小說《早上八九點鍾》,實際上是一個關於寫不完作業的故事,我現在不能說它有多好,不能說它是我自己特別滿意的小說,但它肯定是現在留下來的我最早的小說之一。這篇小說所記錄的就是一種童年的缺憾。
寫作業真是老大難的問題,每次開家長會或者在別的情形下家長去見老師,幾乎從來沒有過別的讓我緊張、讓我感到無法麵對的話題,主要就是完不成作業的話題。我們那時候還不像現在的孩子,作業壓力那麼大,但是還是有作業,有時候也有一定壓力。我寫這篇小說到現在已經二十幾年過去了,而當年寫小說的時候就是寫十幾年前的事,這麼算起來,小說裏的故事和現在已經是隔了三十多年光陰了,那真是我兒童時代的故事了。現在我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比如早上一二節課,老師肯定要收前一天布置的作業,這時候我肯定是還沒寫作業,我跟老師說作業忘在家裏沒帶來。老師也是摸透了我,知道我肯定是沒寫作業,老師就說沒關係沒關係,沒拿來就回家去取吧。我們家離學校不算很遠,走路的話大概六七分鍾,老師看看手表跟我說,我知道你家不遠,我給你十五分鍾,你去取來吧。這時候真是難堪到極點,類似的事情有過好幾次。每次情形差不多都是,實際上我的作業也許開了個頭,也許還沒開頭,我先把作業偷偷塞到褲兜裏,然後老師叫我回去的時候,我特別沮喪地走出去,趕緊找一個地方準備盡快把作業完成掉。但是你們可以想象,既然作業在我心理上形成那麼大壓力,我怎麼可能在十五分鍾裏完成作業?絕對沒有這個可能。我從教室裏出去之後就一直得待到下課,下課了,我等老師出來跟他說,我沒完成作業。老師說,我就知道你沒完成作業。類似的情形不止一次兩次。一直到我成年之後,關於我寫作業的往事,我的父母、我的小學老師,後來我們見麵的時候都多次提及。
我剛才講到的《早上八九點鍾》這篇小說,就是寫一次作業沒完成,然後老師到我家家訪,我心裏的恐懼,我要如何麵對父母——因為我們家崇尚皮肉教育,孩子有過錯就得挨揍。今天我也繼承了這個傳統,我兒子雖然不像我小時候挨打那麼頻繁,但是偶爾也免不了挨打,我們家是實行體罰的。那次家訪之後,老師看出了我們家這種情況,老師跟我父親說,這樣吧,讓馬原到我家裏去坐一坐。老師要帶學生去老師家裏,家長肯定很高興,肯定不反對。我跟老師回家,本來以為老師還是會一直板著臉訓我,可我到老師家以後,她把我放到一個房間裏就不來管我了。那個房間裏有一書櫥的書,那是在我腦子裏第一次有這樣的概念,一個家庭裏居然可以有整整一書櫥的書,而且全都是——我當時不管它們叫小說,我叫它們故事書——一書櫥都是故事書,因為這位老師是語文老師。老師平時很威嚴,也不很年輕,當時和我母親年齡差不多,我從來沒見這老師笑過。但是我去她家裏,我發現她和家人、和丈夫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是非常快樂的一個人,這個給我印象特別深。她叫我自己隨便翻翻書櫥,我後來在書櫥前麵一待就待了三個小時,一動都沒動。臨走時,我問老師借了三本書,一本叫《第四高度》,蘇聯小說,是那種很有積極教育意義的小說。一本叫《普通一兵》,寫一個蘇聯英雄的故事。還有一本是凡爾納的《地心遊記》。應該說,從那個年齡開始,我養成了讀小說的這種習慣。後來我把這篇小說完成之後,把它題獻給我的那個老師,關老師。盡管現在到大學裏,我有一點臉紅,我沒有很高的學曆,我隻有學士學位,但是在我同齡人之中,我書讀得並不少,因為我比多數人多讀了一個中專。說這些都是閑話,但它跟今天我要講的話題其實還是有很直接的關係。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大概經常忽略記憶,然而很有趣的是,記憶跟寫作的人關係特別親切。
在前麵的課上我說過這麼一個現象,大家可能覺得這沒什麼異常,實際上絕對是異常的。就是同一件往事,不同當事人的記憶經常會各自不同,尤其是童年記憶,你自己的記憶和你媽媽經常會和別人談起的你的往事會不一樣,或者由於這種差別,你們還可能會爭辯,各自堅持自己的記憶是正確的。類似的情形更多地出現在一個特殊關係裏——夫妻關係。我們在生活中看到的夫妻間關於往事的爭吵,基本上都是各執一詞,而且他們這種爭吵的焦點通常隻是雞毛蒜皮的事。我說的往事是相對爭吵當時而言,我們經常會聽到一個說,你在什麼什麼時候是怎麼怎麼說的。然後另一個說,我才不是那麼說的,我是這麼說的。然後前邊這人說,你看你現在因為什麼什麼就不承認了。另一個說,我根本沒那麼說過,我為什麼要承認?——經常會出現這種情形。這就是我剛才提出的問題,為什麼麵對同樣的往事,而不同的當事人會有各自不同的記憶?實際上記憶對我們的寫作,尤其是對於虛構寫作,有它特別要緊的、特別不可或缺的意義。回頭看一下,絕大部分作家都有他自己的成長創作,其中特別有名的、也是經常被列到推薦書目之首的成長小說是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還有一部有巨大影響的是毛姆的《人性的枷鎖》。在很多年以前,在我還沒有很好的職業心態的年齡,我曾經覺得涉及很大場麵和很多人的寫作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因為最初的寫作肯定是和個人記憶、和個人有限的經曆有關,差不多可以這麼說,最初的寫作一般總是帶有很強的自傳性質,而這種自傳的成分很大程度上就是來源於個人記憶。
《人性的枷鎖》被翻譯進來也比較早,這是毛姆部頭最大的一部小說。當時我看它的時候就有些奇怪,首先它是世界名著,但它又不是我們慣常讀到的毛姆——把傳奇寫得妙趣橫生充滿幽默感,不是那個毛姆。《人性的枷鎖》的主人公差不多是一個完全低能、受虐的角色。當時我看這部小說,老覺得心裏堵得慌,我也沒覺得這部小說有多好。小說譯本的出版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讀它也有二十年了,今天我回過頭來看,可能因為我特別鍾愛毛姆,在過來的這二十年裏,毛姆一直是我閱讀最多的小說家之一,我自己的經驗、閱曆在二十年中發生了很多變化之後,現在我能體會了,一個幾乎就是寫受虐的、看上去心裏特別窩囊、特別不舒服的小說,它為什麼是世界名著。從另外一個角度,這部小說也讓我理解了——為什麼我們的童年記憶,其中最有趣的、最能讓人經常記起的是不幸的部分,就是開始我說到的梅勒的一句話,一個不愉快的童年或者是一個不幸的童年。
就像我自己多次說過,我特別不能忍受那種人生——一生順風順水,幾乎從沒經曆過任何波折,走到哪一步,他的“順利”都讓人特別羨慕。我小學到初中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我們少年時代尤其是我們這幫男孩,特別崇尚體育,我這個同學從小學開始就在體育方麵特別強,他在全校不是跑得最快也是前三四名這樣的。我跟他是同班同學,我們倆關係特別好,他力量也比我大得多,當時我比較矮,而他個子挺高,是比較早熟的那種。我們上中學的時候,就開始有紅衛兵,那是個唯成分論的時代,我出身不好,千方百計想當紅衛兵也沒當上,而他是第一批紅衛兵,是紅衛兵團的委員,後來又是專政隊的成員。當時紅衛兵的核心組織就是無產階級專政隊,是專門維持秩序、專門要指揮別人的這麼一種機構。初中的時候,他就進了專政隊。然後我們又趕上了知青年代,到我們那一屆就不是全部都要下鄉了,因為城市裏有一些就業崗位需要中學生,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可以留在城市裏當工人,他就是在那三分之一裏麵。我要準備下鄉臨走的時候,我自己挺感傷的,當時我身體也不夠強壯不夠自信,而且我自認為心智成熟比較晚,比同齡的孩子要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