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種深刻(1 / 2)

許多年裏一直羞於承認愛讀大仲馬,說不清原因,及至後來對人稱道大仲馬時,又自豪得不行,以為是我馬原發現了新大陸。

誰都不會說大仲馬是新發現,誰也都知道大仲馬是一個半世紀以前的古董。傳說大仲馬畢生著書一千二百卷,一百五十多年來這些書用全世界各種文字印了又印,大仲馬是名副其實的最暢銷書作家。這個結論的第一個直接後果是收入豐盈,他一輩子揮金如土,所有的金錢都是他自己掙下的。

第二個後果就不那麼盡如人意了。他在輝煌的法國十九世紀文學史上因此成了小角色,無足輕重,遠遠地排在巴爾紮克、雨果、斯丹達爾、福樓拜、左拉、莫泊桑以及許多其他作家後麵,一句話,他被批評家們冷落了,貶下殿堂台階。他隻是個對曆史不負責任的曆史小說作家,嘩眾取寵,可笑可憐。

這麼一說就明白了,羞於承認愛讀大仲馬也就是要避嫌,怕作家同行瞧不起,以為我趣味低下。然而我實在愛讀他,狗改不了吃屎。也是後來才發現愛讀的暢銷書不止他一家,柯南道爾、克裏斯蒂、錢德勒、西默農。還可以舉出一些。也許我確實趣味低下。

也不盡然。比如我怎麼也讀不來另外一些公認的暢銷書,謝爾頓的,金庸的,瓊瑤的。不是排斥中國作家,比如張恨水的幾部作品我都比較喜歡(聽說他著述等身,可惜我隻讀過有限的幾部)。

有朋友以為暢銷書通俗作品也都有俗雅之分,說我喜歡的那些比較雅,我不大以為然。個中理由這裏就不細說了。這篇文字想就大仲馬的小說談一點想法。

我說我馬原發現了新大陸,是想說大仲馬並非如史評的那麼一錢不值,我想說他價值非凡無量,也是想嘩眾取寵吧。聲明一下,我是嚴肅的,鄭重其事,正兒八經的。

大仲馬特別被指責的是他虛構曆史,虛構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我特別不滿意的也是這一點。權威曆史學家的著作曆來被當作曆史真實,這一大謬不知為什麼許多人都看不破。試想一下,司馬遷寫《史記》有幾樁幾件是他老人家親曆,親眼見親耳聞?但凡史學家說史無一不是在虛構,他要寫的時間跨度肯定超過他生命的時間跨度,他要寫的人物事件肯定超過他親眼所見的人物親身經曆的事件。超過部分(說嚴重一點幾乎是全部)他隻能用別人的轉述(口頭和文字)和自己的想當然來補綴完善。而別人的轉述自然已經摻雜了轉述人的傾向和加工處理,已經不可能是事件原樣,史學家自己的想法當然就更加深了他的史學著述的虛構成分,可以說任何一部權威的史學經典莫不如是。為什麼還要指責大仲馬不負責任地虛構曆史呢?既然大家都在虛構曆史。

至少大仲馬虛構的法國中世紀史是活的,隨便什麼人讀來都饒有興味(他的著作一百多年來在全世界暢銷不衰就是明證)。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對法國十七世紀稍有了解的人是通過大仲馬的著作知道路易十四、黎塞留和馬薩林這些名字的,他們中極少有人讀過權威的正宗的曆史經典。我要說與其受曆史經典的騙(因為它的虛構的本質)還不如受大仲馬小說的騙,我前麵說了,至少小說是活的,而且讀來使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