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專門講講美國的小說。開課兩個學期以來,我講美國作家的次數比較多。這一部分是因為我個人相對比較偏愛美國作家,美國作家對我的影響比較大。另一個原因是畢竟在過來的一百年左右時間裏麵,由於美國經濟的強大、國力的強大和殖民主義的政策,美國小說在世界範圍內的影響最大。同時也因為在這一百年裏,美國湧現出一大批卓越的小說家。
從上個世紀初,美國由於自身經濟力量的強大和意識形態輸出的需要,加上美國本土的小說家的成長和壯大,使美國的小說在一百年前有了一個跨越十九世紀的飛躍,美國的小說家和小說開始逐漸成了小說這個舞台的主角。
十九世紀的時候,美國的文學還不足以和歐洲抗衡,歐洲隨便哪個殖民帝國作家的影響都比美國大,比如老牌殖民帝國英國,還有法國,包括沙皇俄國。十九世紀俄國的文學可以說在相當一段時間裏一枝獨秀。法國文學也因為出了幾個非常大的作家而形成世界性的影響,就像雨果、巴爾紮克。十九世紀法國很多作家都成了西方小說家裏邊的領袖人物。俄法的小說在十九世紀是歐洲文學、世界文學最主要的風景。當然,英國也不甘於俄法之後,英國那時也出了很多大小說家,最有代表性的像菲爾丁、狄更斯、艾略特、奧斯汀等等。
在十九世紀,美國已經有了自己的文學。在那段曆史當中,可以大書特書的作家不是很多,不過還是有。比如霍桑。霍桑在當時已經被媒體,尤其是被後來重要的美國作家們譽為美國的莎士比亞。霍桑同時代還有一個大作家麥爾維爾,他的著名小說《白鯨》在十九世紀中葉也被奉為象征主義小說的經典。《白鯨》是一部巨著,翻譯成漢字有六七十萬字,是非常了不起的一本書。我們國家早就有譯本。這兩個小說家在當時世界的影響應該等同於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巴爾紮克;狄更斯、艾略特這樣足以使一個帝國自豪的小說家。但就整體來說美國的小說在十九世紀還是處於弱勢地位。
從一開始,美國小說就取了一條和歐洲小說完全不同的路子。十九世紀是現實主義小說居統領地位的世紀。俄羅斯的小說家幾乎都是現實主義。我們的批評家把他們歸到批判現實主義這個點上,當然這裏麵有革命導師恩格斯的判斷。對於這個判斷我還有個人的保留,我個人認為俄羅斯十九世紀的小說主要有兩部分。一部分是現實主義作家,像托爾斯泰,包括心理現實主義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另外一個重要的小說流派是浪漫主義,偉大的俄羅斯詩人普希金就是最典型的浪漫主義小說家,當然他作為詩人的名字更響亮一些。無獨有偶,在俄羅斯十九世紀文學裏還有一個偉大的詩人,同時也是偉大的浪漫主義小說家萊蒙托夫。法國當時的情形更典型,兩個最偉大的作家雨果和巴爾紮克是兩麵大旗。雨果是浪漫主義大作家,而巴爾紮克是現實主義大作家。這個格局有點像法國古典主義時期的兩個大畫家,浪漫主義大畫家德拉克羅瓦,古典主義大畫家安格爾。
但是美國十九世紀主要的大作家霍桑和麥爾維爾都不是傳統的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作家。在文學史上有一些批評家把霍桑稱為消極浪漫主義,我不知道這個判斷是否準確。實際上霍桑的小說從最初就走一條詭異神秘的、比較偏僻的路,我個人比較傾向於把霍桑稱之為神秘主義作家。他的小說裏麵有太多的神秘主義因素,比如他的四部長篇《紅字》、《福穀傳奇》、《七個尖角閣的房子》、《玉石雕像》,都充滿了民間色彩,充滿了神秘和暗示的因素。他的著名短篇《拉帕其尼的女兒》更是詭異,有一點我們古代神怪小說的氣息;有很多傳說的、不可知的因素。麥爾維爾的小說是地道的象征主義小說,如果文學史家願意把神秘主義、象征主義歸到浪漫主義的大旗之下也無可厚非。但嚴格地說,神秘主義小說、象征主義小說這些應該不能簡單地歸到這個籠而統之的大旗之下去。
十九世紀美國還有一個值得一提的小說家——愛倫·坡。他被認為是偵探小說的鼻祖。他的小說裏也充滿了怪誕詭異的因素,他骨子裏和霍桑一樣,都屬於神秘主義作家。愛倫·坡個人的經曆比較坎坷,早早就夭亡了。他留下四部比較有名的偵探小說,成了美國後來偵探小說的經典範本。
在十九世紀即將走完的時候,在美國小說整體遠離現實的氛圍之下,突然出現一個奇特的作家,他叫馬克·吐溫。很多文學史家都對馬克·吐溫的存在進行過探討,有的認為他是現實主義作家,因為他的小說基本上取材與他生活的那個時代,他一開始就不走陰鬱詭異的路子,他的小說非常明朗,充溢著樂觀。我個人比較傾向另一種評價,馬克·吐溫不好簡單地歸於浪漫主義或現實主義,或者哪個大的意識形態的旗下去,幽默小說家這個稱號更適合他。馬克·吐溫小說題材非常廣泛,很多是諷刺當時已經迅速發展起來的資本主義的生活現實,但有更多的小說是帶有強烈的幻想色彩的。我兒時就讀過他著名的兒童小說《王子與貧兒》,看過由他小說改編的諷刺英國的古板和金錢至上的電影《百萬英鎊》。馬克·吐溫對後世影響最大的兩部小說是《湯姆·索亞曆險記》和《哈克貝裏·芬曆險記》。前者是完全立足於曆險的,生活向一個在蒙昧階段的孩子敞開了奇異的大門。後者的視野就更廣闊,我個人認為它是一個地道的美國版的《堂吉訶德》,地道美國版的《好兵帥克》。它把人們在入世以後可能彙聚的方方麵麵的經驗都凝結在其中。這本書影響了後來很多大作家,像海明威。和馬克·吐溫差不多同時代的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甚至說過整個美國文學史都是從一本叫做《哈克貝裏·芬曆險記》的書開始的。
在世紀之交,美國出了另外一位大作家亨利·詹姆斯,他被譽為與喬伊斯、普魯斯特齊名的現代主義鼻祖。我對這個有很多保留,因為他盡管也像《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巨著裏麵一樣大量地應用了當時的精神分析的很多成果,但我認為他還是十九世紀心理現實主義小說的一個延續,是古典主義小說的暮鼓,是最後的鍾聲,不應該簡單地歸到後來風靡歐洲再後來風靡全球的現代主義文學運動當中去。
整個十九世紀,寫實主義、現實主義一直不是美國小說的主流,盡管也有寫實小說家,但一直沒形成一個浩蕩之勢。不像現實主義在俄國法國英國那麼澎湃。大概就是因為有一個跟歐洲小說完全不同的起點,讓美國文學從最初就有別於歐洲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