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陵市北運河邊有幢晚清時期的三層樓大宅子,青磚扁砌,黑瓦斜頂,中式結構輪廓,門窗都是方方正正的。可是房子的裏麵特別了,方方正正的門窗上都加了一個拱形半圓頂,房子起座還特別高,典型的西洋風格。大宅子的格局等於是穿了長衫打領帶——外中內西。這幢房子是蘇南船王李錦隆的老宅,號稱老岩陵市第一建築。老船王解放前到海外去了,大宅子後來就成了一百多戶平頭百姓雜居的大雜院。這幾年城市急劇膨脹,沿河建起了一幢幢高樓大廈,以前非常顯眼的地標性大宅子凹陷在高樓之中,像一群籃球隊員裏夾了一個練體操的,很滑稽,很不協調。
兩年前國內一家知名的大房地產公司買下了這塊地皮,要把這幢房子推倒了蓋商業樓,和沿河的其他建築連成一體。第一期動遷工程結束後,開發商的鏟車隆隆開進了拆遷現場,突在前邊的車鬥像老虎張開的虎口端出了咬人的架勢。可是市文物局的人來了,騎了腳踏車直接衝到了鏟車車鬥前頭逼停了鏟車,他左腳踩在了車鬥上,右腳還踏在腳踏車的踏板上,說這是市級文物保護單位,不能拆!穿著嶄新黑西服的開發商拿著一把新榔頭要來敲拆房的第一榔頭,看到有人來阻攔以為是當地居民鬧事,拿著榔頭朝前一指,一群身上刺青的光頭大搖大擺地搖了上來,這是開發商對付阻撓拆遷的慣用手法。文物局的人把腳踏車往旁邊斜著一撐,左手從內衣袋裏掏出了證件,朗聲叫道:“我是文物局的老房,這幢房子是岩陵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誰敢動一榔頭就是犯罪!”白晃晃的唾沫星子越過了光頭噴到了開發商的肩膀上,黑白分明,有指向性的,說的就是你!開發商到岩陵來做房地產生意已經好幾年了,聽到過文物局老房的大名,猶豫了,這個房東平是出了名的一根筋,油鹽不進,是岩陵市“一根筋家族”中的一員,他還有個弟弟在省工商局工作,名氣還要大,認死理,誰要是和房家人鬥氣那就是自找麻煩。房東平麵孔扳得鐵青,一副油鹽不進的腔調,態度決定一切,氣場很大。那幫光頭都是老油子,平時能嚇得了的往死裏嚇,遇到嚇不了的反倒被嚇著了,袖手了,出出場也就是擺個造型賺點散碎銀子沒必要犯法把自個兒貼進去。老房很嚴肅地掏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大聲宣讀:“國家文物保護法第十七條之規定,文物保護單位的保護範圍內不得進行其他建設工程或者爆破、鑽探、挖掘等作業。”意思太清楚不過了,周圍都不能動,文物本事更不能動,鏟車離文物遠一點!鏗鏘有力,青筋拱起,態度堅決得讓開發商放棄了據理力爭的念頭,帶著一顆白晃晃的唾沫星子離開了拆遷現場。打那以後開發商想退路了,拆不得隻能賣,賤賣,要把花到動遷上的錢盡可能地扳回來,不能把老本都蝕光。可是沒人買,誰會來買一個燙手山芋啊!老房子一直空在那兒,鳥都在裏麵築巢了。就在開發商跺腳撓頭萬般無奈的時候,市裏做煙酒生意的賈陽光老板答應和開發商談談條件。賈陽光是岩陵市赫赫有名的人物,人稱岩陵大佬,也隻有他有本事拆這幢老房子了。開發商還開什麼條件呢,萬一賈老板再不肯接手的話那就真要血本無歸了。不等了,隔山的金子不如銅,開發商咬咬牙三錢不值兩錢就把這塊地皮轉手賣給了賈老板,倒要看看賈老板有什麼法子拆了它。
可是賈老板壓根就沒想到拆,他要用老房子來開一個大飯店。經過了大半年的裝修,老房子除了東牆作了點改造外其他輪廓依舊,基本符合文物保護的要求。但內部改造了,煥然一新,猶如長衫裏麵穿錦衣,外樸而內秀,變成了一個豪華飯店的格局。取名王爺大飯店。
船王的老宅取名“王爺”也不算過份,賈老板是這麼想的。
賈老板想問題的時候總是皺著眉頭,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就如有人喜歡咬指甲,有人喜歡擠眼睛一樣,時間一長皺眉頭就成了賈老板的“長相”,刻在了眉間,成了一個“川”字,顯得很有城府很有深度。他在別人的記憶深處就是眉心窩裏的那個“川”字,其他方麵的長相太過一般,不足為道的。
運河邊有個禦碼頭,《岩陵市誌》上記載乾隆帝下江南有三次是在這個碼頭登岸的。賈老板皺著眉頭站在禦碼頭上遠看著沿河的建築。幾十幢依河而建的高樓是岩陵市的一景,可偏偏就是這一幢老房子陷在其中,他不禁想起了大觀園裏的凹晶館,就在那近水低窪處的溪館裏住著才情超逸性直爽朗的史湘雲,這是賈陽光在紅樓女子中的最愛。史湘雲不是說過嘛,“這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是的,高有高的好,低有低的妙,矮樓起碼離河近,接著靈氣,這也是賈老板要接手這幢老房子的原因之一。他走近了端詳老房子,舊歸舊,有來頭,扁砌的青磚上經過專業清洗還原了本來麵目,青色的磚,灰色的縫,品字形交錯層疊,上下有靠,特別的穩重,許多青磚上還有一個個圓圓的印記,那是磚窯的批次,不拆爛汙的。他貼近了磚牆,鼻尖聞到了磚牆味,那是曆史的味兒,夾雜了歲月的滄桑。賈陽光沉湎其間了,在這種老房子裏就餐會有一種穿越曆史的感覺,周圍籠罩的不光是撲鼻的飯菜香味,還摻進了古色古香的文化,會聯想到長袍馬褂和之乎者也。
他有信心把這個飯店打造成岩陵第一大飯店。
飯店開張前要做許多準備工作,招人、培訓、菜肴定位等等。
楊大頭上午九點鍾來到了王爺大飯店的大堂,要準備下午的招聘。他兩隻眼泡虛的,眼瞼浮腫,昨天夜裏的酒過量了,有點頭暈。
“怎麼有這麼多人啊?”楊大頭看到大堂裏有許多陌生男女或站著或坐著就問飯店看門的老鍾。老鍾說,“他們是來應聘做服務員的,等你麵試呢。”楊大頭奇怪了,說:“招聘啟事昨天夜裏才送到《岩陵晚報》,怎麼上午就登出來了?”“嗝”的一聲,口腔裏噴出一股酒氣。老鍾說:“他們有的八點不到就來了,說是一大早就看到招聘廣告了。”楊大頭想想好笑,晚報成早報了。台上就有一份《岩陵晚報》,他拿過來一看,果然在頭版上就有廣告,占據了下半幅版麵,難怪有這麼多人前來應聘。
楊大頭從不看報,他了解社會上的事主要就是聽別人說。他看到招聘廣告上寫著“凡有意應聘者到王爺大飯店楊大頭先生處麵試”。自豪了,他的名號登上報紙還是第一次,尤其是“先生”兩字,尊貴了,非凡了,很勵誌的。他的精神頭一下子就上來了,拍了拍手,朝人群喊:“大家到老鍾那兒領號碼,按次序到人力資源部麵試。”
大家都到吧台前去領號了,但有一個男的依然坐在沙發上,慢悠悠地從口袋裏掏出一盒中華煙,抽出來一支,看意思是給楊大頭的。但他沒有起身敬煙,也沒把煙甩過來,就翹在兩根指頭間晃了晃等楊大頭走過去拿。到飯店來打工的不可能抽中華煙,他是幹嗎來的?楊大頭離開他三四步遠,走了過去,從他手指間把煙抽了出來,放在嘴唇中間,一上一下晃著,等著點煙。那男的從衣袋裏掏出一次性打火機,上麵印著“萬神公館”四個字,“叭”的一聲點著了,但不動,還是坐在那兒,就讓火在“萬神公館”上方一顫一顫地跳著,像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隨時準備著綻放異彩。楊大頭低下頭去把煙頭對準花蕾猛吸了一口,然後抬起頭吐出了一團煙霧,問:“你是幹什麼的?”
那人把煙放進了衣袋,打火機卻留在手上,“萬神公館”四個字就是他的身份標誌。他一邊轉動著打火機,一邊淡淡地說:“我是來做大堂經理的。”
萬神公館是岩陵市一個以服務著稱於全國餐飲行業的飯店,服務水準很高,是餐飲業的一根標杆,那兒的服務員都經過嚴格的培訓,站有站相,笑有笑樣,上菜的步姿,說話的語調,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出來的,服裝和化妝也很上規格,請了兩位仰之彌高的業內翹楚做高參,不管什麼人,隻要身材好,臉長得像猴也不礙事,經過他們一搗鼓,走到餐桌前都成了俊男靚女。總之,無論誰去那兒吃過飯都會對飯店的服務讚不絕口。後來其他飯店就競相到萬神公館去挖人,隻要在萬神公館裏做過服務員的就是香餑餑,挖到其他飯店起碼做領班,工資要翻倍。萬神公館自然要防備同行來挖人,所以在簽訂用工合約時就嚴格規定除了公館主動辭退外,所有經過培訓的服務員五年內不得跳槽或變相跳槽。公館專門聘請了兩位律師負責勞動用工官司,後來其他飯店去挖人就難了,除非是萬神公館錢老板的朋友開店要人去幫忙,那也要看那個朋友的麵子有多大,一般的點頭朋友錢老板睬都不會睬的。
那位男生翹起了二郎腿,說:“我是你們賈老板請來做大堂經理的,我姓黃,叫黃剛,原來在萬神公館二月堂做領班。”說完把二郎腿晃了一晃,用派頭來證明自己以前的身份。
萬神公館是個超大型飯店,除了兩個可以同時容納千人用餐的大堂,五個可以同時容納五百人用餐的中堂外,還有三百六十五個包廂,這些包廂分成十二片堂口,每一片堂口都按月份來劃分,從一月堂到十二月堂。二月堂有二十八個包廂,雖說是萬神公館裏最小的一個包廂群,但能做到堂口領班都是要有過人本事的。楊大頭沒到萬神公館去吃過,隻聽說那裏吃飯貴得要死,一盤炒青菜要六十八,比飛機場還貴,賺頭中的一大部分其實就是服務費。楊大頭是個實惠人,一向不喜歡花架子,二月堂領班怎麼啦,也就是個花架子,無非比別人多培訓了幾天而已。
可是楊大頭看到了黃剛翹起的二郎腿,奇怪了,這種坐相不像是外界傳說的那種經過嚴格培訓的,倒有點像社會上的二流子。楊大頭的懷疑是有根據的,他自己就是二流子出身,坐沙發翹起腿來就是這般模樣,腳尖晃蕩的高低和節奏都差不多,是怎麼舒服就怎麼翹怎麼悠閑就怎麼晃的動作,隻有那種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人才會這麼晃,一切都無所謂。這人會是萬神公館二月堂的領班?楊大頭學著賈老板皺了皺眉頭,皺得牽強,帶動了五官,呼吸係統也有了相應的調整,反應到香煙頭上了,暗火變成明火,向後迅速地燃了一大截。
黃剛看出了楊大頭的心思,但不理會,翹著二郎腿反問:“你是做什麼的?”很不禮貌了,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尊卑上下立判,而且坐著的問話還不好好問,沒有抬頭看著臉問,他是看著楊大頭褲襠那兒問的,好象在問楊大頭的小二似的。
楊大頭按以前的脾氣旁邊桌子上一隻茶杯已經砸到黃剛的頭上了,但現在不行,這是他大老兄開的飯店,從今以後他就要在這兒工作,這是他十五年來第一份正經工作。“大老兄”就是賈陽光老板,這是他們那個圈內專門的稱呼,隻有早年在社會上一直跟著賈陽光混的人才有資格喊,年紀比他大的也這麼喊,大老兄中大、老、兄三個字指的不是年齡,是威望。昨天大老兄喊了幾個兄弟在一起吃了頓晚飯,特意關照各位今後要注意各自的形象,服務業是要服務的,與人為善的,不要求大家刻意去陪笑,但也不要動不動就扳麵孔,那是要歇生意的。楊大頭想起了大老兄的諄諄關照,勉強從眼角那兒擠出一絲笑意,說:“我叫楊大頭,這兒新來的人由我負責招聘。”
黃剛漫不經心地說:“具體職務呢?”眼睛還是看著褲襠。
楊大頭覺出有什麼不對頭,把手伸進褲袋悄悄往襠那兒探過去,喔唷唷,死快了,拉鏈沒拉上。他順勢往旁邊一張凳上一坐,人就矮了一截,但他回答“具體職務”時還是很高傲的:“我是賈陽光的兄弟。”
“賈陽光的兄弟”這個稱號在岩陵市是很吃得開的,凡是賈陽光的兄弟在岩陵市都值得尊重,比在飯店裏有一個職務強多了。
黃剛聽到“賈陽光的兄弟”後態度上就收斂了一點,但二郎腿還翹著,他說:“我就是賈老板請來的,到這兒做大堂經理,今天一早賈老板又告訴我要兼飯店的人力資源部經理,幫他物色服務員。既然我來了,招聘上的事就由我來做。”說著他起身往人力資源部走去。
楊大頭的心思還在襠上,等黃剛走開後趕緊背過身去把拉鏈拉上,然後跟到人力資源部去。
人力資源部在一樓大堂的東側,那兒是飯店辦公區域,人力資源辦公室在走廊頂頭倒數第二間,倒數第一間的門牌上寫著“總經理室”。
黃剛往辦公區域裏麵走,老成不客氣的。楊大頭跟了過去。黃剛沒有直接進人力資源辦公室,而是走到了總經理室門口。門上麵有個玻璃小窗,裏麵黑乎乎的看不大清。他踮起了腳板用兩手擋了小窗兩邊的光,看到裏麵了,很大,用他飯店領班的眼光測算可以放四桌,而且裏邊還有一個門,帶臥室的。他放下了腳板,問楊大頭:“誰是總經理?”
楊大頭愛理不理了:“喔唷,這個倒不曉得哇,反正不是我也不是你。”
黃剛“哼”了一聲,昂著頭走進了人力資源辦公室。房頂上一支長條形日光燈居高臨下地照著,孤零零的燈,孤零零的光,落寞,冷清。“誰是總經理呢?”他想。對麵牆邊麵對麵放著兩張辦公桌,左邊桌上堆了一捆紮緊了的布料,大概是窗簾布,右邊一張桌麵空的,但日光燈在桌麵上有倒影,呈鋸齒形。黃剛低下頭橫著往桌麵一看,上麵有水。他走到左邊把布料往右邊桌上一推,臉色深沉地坐下了,頭朝外麵準備麵試。楊大頭沒辦法了隻能坐右邊,又把布料往桌子裏邊推了推騰出點空間好露個臉,也就是配角的模樣了。他當然有氣,今天算是碰到赤佬了!他抬頭看到了黃剛的側麵,顴骨處有點塌方,使得額頭前衝,三角眉下麵眼睛凹陷使得鼻子又異常地突出,連帶著嘴巴也往外拱,盡管小赤佬刻意地抿嘴,或許是過於努力,反而使拱嘴這個毛病暴露得一覽無遺。楊大頭真想一巴掌上去把他的門牙打下來,這時手機響了,他拿出來接,電話是大老兄打來的,告訴他招聘服務員的事讓新來的黃剛去做。楊大頭就不大高興,說:“不要我麵試了?”大老兄說:“我把他從萬神公館高薪挖來不讓他做事?你傻啊!”楊大頭是一點就通的人,一想對啊,他要做去做好了,我要搶著做幹嗎?他說,“也對,我來監督。”電話那頭聲音高了起來,“你監督個屁!黃剛是專業的,你少插嘴。”楊大頭聽到那頭聲音高怕被黃剛聽到,立即說了聲“曉得了”趕快撳了停止鍵。他跟大老兄玩了十多年,在罵聲中成長,無所謂,但絕不能讓拱嘴聽到,大家都是二流子,憑什麼讓你曉得我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