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跳梁小醜
“隊長,將軍說擊鼓示警,等敵人先攻城。”
叔弼裏本來很想出去殺敵,聽到命令無奈答應,他覺得有勁沒處使,叫了聲:“我來擊鼓!”便摘下弓箭軍刀掛在城頭,自己拿過比手臂還粗的鼓槌,登上城頭九尺高的鼓樓,鉚足了勁,狠狠一錘擊在長春門那麵巨大的戰鼓上。
“咚——”這一聲悶響如同雷鳴,遠遠傳開去,震得城頭似乎都動了一動。
長春門的大鼓豎在這裏已經兩百多年了,此鼓高達兩丈,一麵就用了七張上好的牛皮,叔弼裏一錘下去,鼓麵蕩起的餘波震得他手臂不由自主揚開,剛好畫一個圓弧,在一聲停歇的時候又落回鼓麵。
“咚——”又是一聲悶雷般的鼓響,“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兩下過後,叔弼裏雙臂越掄越快,鼓點也越敲越響。
大苑士兵的喊聲再也不具威力,在這驚天動地的鼓聲中自動掩口。鼓聲中,城頭士兵驕傲地看著城下,眼神中的輕蔑毫不掩飾。
西瞻人好戰的天性被這鼓點激發起來,他們拔出武器,隨著鼓點衝著下麵齊聲喝道:“殺!”這一聲地動山搖,京都城似乎都晃了一晃,一片隱含血腥的雲氣籠罩於上。
咚咚的聲音越來越大,敵人一雙雙冷眼似乎能穿透王庶的心,城頭上的每一個人看著他的目光都是那般戲謔和輕蔑,就像看一個表演拙劣的小醜。
王庶清楚地記得,當年他攻打楊予籌的時候,寧晏將他反過來包圍,看著他便是這般眼神。無論是穿著金碧輝煌的朝服,還是眩目生輝的亮甲,在這些真正有實力的人麵前,他鳳子龍孫的顯親王,都隻是一個跳梁小醜!
王庶臉上漸漸露出悲憤與憎恨的神色,眼神之中,似乎藏了一把利刃,刺向敵人也刺向自己,痛!說不出痛從何來?但就是無比的痛!
不知是痛這百年都城,還是痛自己這幾年吃的苦,痛這個讓他不能伸張的身份,又或者,痛這個不肯停歇的亂世,痛這個讓萬物成為芻狗的天地。
城頭戰鼓越發急驟,西瞻士兵已經開始列隊,他們看出城下之人似乎不打算晃一下就走,於是他們也做好迎戰準備,這些飽戰的西瞻士兵沒有一個退縮,他們輕蔑地看著城下,等著他們來送死。
“咚咚咚咚……”鼓聲一聲聲沉重悠遠,一聲聲響如悶雷,王庶胸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那火勢如此猛烈,就要將他一並燃燒起來。
這個國姓苑!這個家姓苑!這個都城姓苑!現在卻有一群胡兒占據其上!耀武揚威!
他猛然伸出手,扯下胸膛的護甲,哧拉一聲撕下了一片白色內衣。
眾人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王庶咬牙切齒看了城頭一眼,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塊白布上寫下了幾個血紅大字。 還未等眾人看清,王庶一伸手,摘下馬上一張鐵臂硬弓。取一支箭,將那匹白布穿在箭上。然後從喉間發出了一聲咆哮,一踢馬腹,飛奔上前。
城頭上的西瞻士兵頓時一陣驚訝,他單槍匹馬衝上來能幹什麼?三丈多高的城牆,他還能飛上來不成?
轉眼間,王庶人馬已到城牆之下,隻見他牙齒咬得緊緊的,引弓上箭,雙目猛地圓睜,那支箭張臂射出,閃電般飛上城頭。西瞻士兵發出一聲驚訝,沒料到他這一箭真的射到城頭上了,他們個個握緊了兵刃,準備格擋。
然而箭支的目標卻不是人,這支箭高高飛過西瞻士兵頭頂,飛到城頭鼓樓之上。
噗的一聲悶響,城頭那麵用了兩百多年的巨大戰鼓便被射穿,咚咚的巨響頓時啞了。
箭支上的白布迎風招展,露出四個血紅的大字——還我家國!
用了兩百多年的大鼓,內部自然積滿了灰塵,此刻鼓麵一破,灰塵帶著一聲悶響撲出來,將叔弼裏罩了個滿頭滿臉。
他鼻子嘴巴裏都吃滿飛灰,幾乎窒息,雙眼也同時被灰塵迷了,又是咳嗽又是流淚,直弄得狼狽不堪才緩過氣來。
他不由勃然大怒,將鼓槌一扔,從九尺高的鼓樓上猛然躍下,咚的一聲砸在城頭,也顧不上腳疼,抓過因要敲鼓暫時掛在城頭的弓箭,張臂開弓,一支鐵箭呼嘯著向下飛去。
在他咳嗽流淚的時候,城頭西瞻士兵早已嘩聲大起,紛紛引弓下射。王庶射出一箭後知道不能城下停留,恨恨看了城頭一眼,便轉身打馬回奔。剛跑出三丈左右,羽箭便雪花般飄了下來,他舍了弓箭,一隻手抓著胸甲當盾牌,護住頭麵,另一隻手揮舞長槍左右格擋。
要用一條線的長槍擋住亂箭,這就很考驗個人武技高低了。好在武技這方麵,王庶可是從小就苦練至今,能教他的師傅又全是天下間頂尖的高手,即便他每個人都隻學到點皮毛,也足以打造一個好手了。當然,要和賽斯藏任平生去比那是差得太遠,但西北軍中訓練搏擊,王庶已經幾無對手,便是天生力大的胡久利,也在他手下落敗。
一杆長槍被他揮舞得車輪一般,汗水滲出,熱血沸騰!王庶痛快淋漓地叫喊了一聲!他再也不覺得痛苦,再也不覺得憤懣,沙場之上箭雨之下,男兒當如是!他的槍法是如此圓潤綿長,含而不露、一葉不沾的境界被他用到了極致,羽箭碰上長槍紛紛撞落,竟沒有一支能突破防禦。
身後蹄聲嗒嗒,二十幾個士兵衝上前來,將王庶圍在中間,接應他一起返回,王庶在西北軍中一直領副將的軍銜,但為了避諱他的敏感身份,並沒有和一般副將一樣安排親隨,此刻有聖旨王庶可以重新用回顯親王的名頭,霍慶陽便選了這二十人做王庶的親兵。
這二十幾人是從整個西北軍中選出武技最好的,其中有七人本是霍慶陽的親隨,甚至還有一個是偏將職銜、一個是裨將職銜,隻因為他們武技最好,便都暫時充當了王庶的衛兵。
有了他們加入,格擋變得更加輕鬆,這一行人邊擋邊退,此刻已經退出二十丈,出了羽箭射程之外,除了少數臂力強的士兵,大部分人都停止了沒有效果的亂射。箭支便射得稀稀拉拉,這中間又有很多即使射到也疲弱無力,輕易便能擋下。
叔弼裏的一箭便在這時來到,他臂力本就很強,這一箭含恨射出,加上從高到低的勢能,聲勢十分驚人,身後傳來一聲難聽的怪嘯,叔弼裏準頭並不像他的臂力一般好,這一箭距離到王庶背後的時候已經偏了三尺左右。
王庶聽到左邊箭支破空的尖嘯聲,就知道這一箭不同平常,他在馬鞍上腰部用力,預備向右閃避,卻見自己左邊一個叫李顯堯的偏將身子右撲,正因為幫他撥開一支箭支重心不穩,恐怕難以抵擋。王庶便沉腰用力,揮搶猛然一刺,隻聽叮的一聲,那隻箭杆也是精鋼的全鐵重箭被槍尖點中箭杆,力盡落下,槍箭相交的地方閃出幾點火星。
李顯堯和王庶對視一眼,展顏一笑。戰場上,保護身邊的戰友是一種本能,不必說什麼客套話。
叔弼裏一箭走空,更加氣得暴跳如雷,又射了幾次,準頭卻越來越偏,終於眼看著王庶向遠處軍中退去,他的隊伍離城約有一裏半距離,箭支根本傷不著他了。
京都城中,又有個傳令兵快步跑進朝房,向拙吉報告最新戰況。
“將軍請看,那親王敵將用弓箭射穿了登聞鼓!箭上帶著這個!”小校捧著那張寫了血字的白布,雙手奉上。
拙吉微微吃驚,問道:“那敵將能將箭射上鼓樓?他是怎麼射的?”
“回稟將軍,叔弼裏對正敲鼓示威,將苑軍叫陣的聲音蓋住,那敵將突然一個人縱馬跑到城下,一箭將鼓射穿了!”
拙吉展開白布,看著“還我家國”四個血淋淋的字,眉頭慢慢皺起。
“不對!”他正色道,“能把箭射上來也就罷了,敢一個人跑到城下,這個顯親王絕不簡單,吩咐城頭,看好城門,不得讓敵人靠近,弓箭礌石都準備好!”
傳令兵為難地看著他,拙吉有些奇怪,“怎麼了?”
“叔弼裏已經帶著他的小隊出城和他交戰了。”
“嗯?”拙吉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誰讓他出去的?京都城隻靠弓箭守衛就完全能守住了!何必增添我軍傷亡?我昨日才說過,隻許城頭弓箭禦敵,不許出城,他今天就敢抗命!看來前幾日打得還是太輕了!”
叔弼裏作戰雖然勇猛,但脾氣十分暴躁,就在十幾天前才剛剛因為一時忘形,不聽上級調度被打了一頓軍棍,沒想到這麼快就又頂風作案,拙吉麵沉似水,轉向莫向,“此間戰事是由我負責,莫向,我不得不警告你一次,管好你的手下!你要管不好,我就要代勞了,到時候你可別心疼。”
莫向臉色微變,連忙站起,抱拳道:“是屬下管教不嚴,屬下這就將他叫回來。”拙吉不給他留麵子就是真的生氣了,雖然他的職位隻比拙吉低半級,又同屬金鷹衛近衛,一向關係較好,平時私下裏笑笑鬧鬧都無所謂,這上麵卻不能馬虎。
拙吉神色略微和緩,“鳴金,叫他立即回來,到這裏來見我!”
“將軍!”那傳令兵忍不住張口道,“不能怪叔弼裏將軍!您不知道,鼓聲一停,苑軍叫聲便又大了起來,他們一起在下麵破口大罵,難聽無比,說我們西瞻士兵都是卑鄙的老鼠、肮髒的土豬!還說……”他露出憤憤難平的神色,“說我們草原大神既然是保佑我們這些賤民的神,必然也是不知好歹的畜生!”
一屋子人臉色都沉了下來,草原民族對天神的虔誠還遠在農耕民族之上,怪不得叔弼裏屁股上的傷沒好,就又忍不住了。
莫向的弟弟莫裏雙眼猛然射出濃濃殺氣,臉頰上肌肉也繃了起來,嘩楞一聲,他握住刀柄:“我去會會他們!”
此次進兵,整個西瞻軍中,單論個人武力,莫裏是最強的一個,同時也是殺人最多的一個!他曾在驍羈關腳下帶著五百人衝進嚴郊四萬青州軍中,一箭將青州州牧嚴郊射落馬下,才引發了一千人追趕四萬人的大混亂。嚴郊被撿回去後,昏迷了十幾天,終因傷勢過重死去了。
不算投敵的嘉郡王成皇帝,二品州牧嚴郊便是西瞻軍殺死的大苑官員中官職最大的一個了。無論按照殺死敵人的數目,還是按照殺敵官職大小來論軍功,莫裏都將遙遙領先。
他是此次戰役中西瞻軍第一猛將、大苑軍第一凶神。此刻殺心一出,頓時寒風乍起。
莫向忙一把抓住弟弟,“莫裏!不得妄動,聽將軍安排!”
拙吉也同樣怒氣上揚,他咬著牙問:“為何不用箭射?”
傳令兵回答:“苑軍隻是在弓箭射程外向城頭罵陣,根本沒有靠近,射不著!今日輪到叔弼裏對正守門,他是氣急了又打不著,這才開門出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