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縣縣令判罰失當,著吏部申斥,同時傳朕口諭,重判與否,卻可讓他自行決定。天子近前的芝麻官不好當,京都人人官職大於他,要是事事都有人管,他官威盡失,以後還怎麼治理一方?”
我的態度決定了這個縣令的仕途,一件他確實有些偏私的案件驚動了宮禁,那麼必然大家都會關注處理結果。雖然交吏部申斥隻是對犯錯官員最輕的處罰,口頭申斥過後一切照舊,可惜這個倒黴蛋被申斥偏偏讓皇上知道了,日後吏部考評他一切政績的時候都不免會想到這個縣令偏私是連皇上都知道的事情,他不但一生升遷無望,恐怕三年一期的官員評核也要打上不稱職的劣等。實際上睢縣縣令由於就在皇城根腳下,既要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得漂亮,還要維係各方麵勢力平衡,一直兢兢業業,勤奮廉潔,是個不錯的官吏。
不過我跟著的口諭卻讓事情截然不同了,我給他留了足夠的麵子,重判與否,他可以自己決定,官員不能幹預。即表示我理解他,又表示我信任他,更表示我支持他。日後他有了成績,吏部本著彰顯皇帝聖明,沒有看錯人的原則也要對他高看一眼。這個意外之喜一定能讓他對我感恩戴德,隻需要幾句話,他從此就會是我的心腹,別人給多大好處都難以拉攏。
常逾略略一想,也知道我的意圖,再看我的眼神已經帶著敬意了。他終於明白,眼前的年輕君主玩起政治來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麼嫩,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垂下頭,心中忐忑,等待著他的命運。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難以遏製的惡作劇衝動,我很想讓常逾做做睢縣縣令,看他一邊要處理牛吃穀子、鄰居偷雞的芝麻案子,一邊還要周旋個個潛在勢力,是不是還能維持這幾個月來的大義凜然的形象?
我好辛苦才忍下這個想法,這事要是給我姑姑武仁帝處理,一準常逾就從太府寺滾到睢縣去了,既然你在太府寺閑得沒事給我找事,那還不如去做點有用的,很痛快。可惜我不能用這樣的雷霆手段,從三品的正卿變成七品官,用這麼點理由可不成,與律令不符,那會引起百官不安。不過嘛,我有更陰險的辦法,讓你後悔得罪我。
“常逾心細穩妥,能於小處發現大事,實在難得,著理事房簽畫黃皮折,為朕拾遺補缺。”我用很溫和的聲音宣布著。
黃皮折子又叫請安折子,朝中高品階的大臣如果好些日子也沒有什麼事情上奏,就上一道這樣的折子,包上黃皮,祝福皇上身體康健,國家安寧之類的,不需要回複。皇帝如果沒有特別愛聽拍馬屁的嗜好,一般是不會去看的。而奏事用的是白皮折子,是需要皇帝過目回複的,白皮折子由七位參與政事的宰輔輪流讀閱,把關鍵字另寫一個寸把寬的紙條粘在折子上再給皇帝看,比如常逾這道奏折寫了幾千字,我看時就隻看了“牛食廟產穀,被強扣,縣令斷七成牛價歸農,常逾以為不公”幾個字,省事很多。
黃皮折子就交由弘文殿留檔,以備萬一皇帝有興致的時候可以簡單看看,其實就我所知,武仁帝、我父皇,還有我都從來不看。
簽折子本來是宰輔才能做的事情,那是極大的重用,然而加上黃皮二字,立即變成根本沒有必要的工作。
常逾,你那麼愛著眼小事,就去那兒防微杜漸去吧!
常逾臉色雪白,我嘴上誇他,可是卻讓一個三品卿去做毫無意義的事情,等於宣布他完蛋了,永遠也沒有機會進入權力核心,所有雄心壯誌都回家去吧。常逾哆嗦著嘴唇半天,畢竟說不出話來,挺得筆直的腰杆一下就垮下來了。
就在他失魂落魄地謝恩離去時,我又溫聲道:“暫定……三個月吧!教教他們做事就回來,朝中就缺少常卿這樣敢於直言的人,朕尚有倚重。”
常逾猛然轉身,啊了一聲,然後才手忙腳亂地謝恩。我解下身上捂得我很熱很煩躁的大氅,溫溫地道:“外麵天寒,把這個給常大人係上,擋擋風寒!”
常逾得到這意外之喜,哆嗦著嘴唇更是話也說不出來了,三個月,我隻是小作懲罰,想必他以後會重新衡量自己的位置,重新選擇接近我的方法。
事情就得這麼處理,如果我大發雷霆,那麼好處是以後臣工說出的話多半都會比較順耳了,壞處是我會得到嚴君甚至暴君的名聲。如果我虛心接受他的意見,耳邊必然是一片讚美,但是多數人會覺得我軟弱,心中輕視。所以這種打一個巴掌,再安慰安慰的做法是常用手段之一。
麵對權力遊戲,我樂在其中,苑家幾百年來的權謀之心已經滲進我的骨子裏,流淌在我血液裏,密不可分,而且,做起這類事情,我很舒服,沒有一點不快。
這一點,姑姑和我不同,她更傾向於直接解決問題,更傾向於把一切控製在自己的掌握裏,更傾向於直指問題核心,把事情從根本上解決掉,因為權謀讓她不愉快。然而,你解決一個事情必然會生成新的事情,就是真的聖人也做不到麵麵俱到,何況我們都是平常人而已。
我想,若論治國手段,我還是比她更勝一籌。之所以她在位的時候沒有看出任何問題,還張張揚揚地創造了一個盛世之象,實際上托賴她的好運氣。
第一,當時情形至少有半個亂世開國那麼亂。北部飽受戰亂,一片荒蕪,南部壓力驟增,且內政已經到了敗壞不堪、不革新隻有死路一條的危難關頭。所謂快刀才能斬亂麻,沒有人願意長時間忍受壓力和恐懼,百姓心中也渴望有一個強勢的人在短時間內給他們安定,既然民心就是天心,自然允許她采用一些激烈的手段。
第二,她有一個擅長於廟算的相國幫助她拾遺補缺。戰亂中人心沒有依托,這相國從宗教著手收攏民心,暗中籌劃兩年,先等姑姑積累了足夠的軍方支持,然後故意讓京都出現半年以上的政治真空,等姑姑自己理政壯大聲望和被迫安插自己的親信人手,借而得到文臣的支持,最後才突然發作一舉奪權。雖然說擁戴是要靠自己爭取的,但若無此人,姑姑絕不可能順利繼位。
然而這隻是難能,更可貴的是此人日後所做的安民舉措,他並沒有赫赫威名,因為他做的一直是蕭何的事。但是有了他,無論日後和誰打仗,糧道一直暢通,沒有出現一次軍需糧餉接濟不上的情況。人民一直安定,沒有出現過暴亂,連以前煊赫一時的流寇都逐漸銷聲匿跡。盡管戰爭不斷,但法令越來越合理完善,商業越來越發達,國庫越來越豐盈,大苑真真正正地喘過這口氣來。
更別說由他製定的新政了,據說史官在記錄之時都忘了忌諱,激動地說以後無論是什麼朝代當政,也一定將我大苑的新政世世研讀,代代記錄,永遠不會遺忘。
還有那塞上江南,是現在大苑除去湖廣最大的產糧重地!完全是他用十幾年時間,一點點建設起來的。這個人創造了無數奇跡,不,應該說,這個人本身就是個奇跡!
能得到這樣的人輔助,是所有為君者的夢想吧,不過這樣的人才可謂百年難遇,我是沒有這麼好運氣了,何況,即便有一個具有同樣治國才能的人,沒有了生死之交的考驗,我敢那麼信任他嗎?即便我有機緣認識這樣一個完全值得信賴和倚重的人,在和平盛世,他也沒有那麼多表現自己的機會,我也不可能給予一個人如此重用,維持朝堂平衡遠遠比當伯樂更重要。
羨慕別人絲毫沒有用處,何況老天給我的已然不少,還是說姑姑吧,她的第三個好運氣是在位時間短,這一點其實很重要。
什麼?你說我糊塗了,在位時間短不算好運氣,時間長才是?那要看是什麼情況!我知道有個聖君在位六十年,不過依照姑姑做的那些事情,別說六十年,就是來個十幾二十年雷霆手段,國家也非叫她砍得七零八落不可,有多大本事也不能幫她補好了,到時候千瘡百孔、千頭萬緒,她能留下那麼好的名聲?武仁中興?堯舜之治?哼哼……畢竟是長輩,我也不評價了。
結論是她的行為我不能複製,世上隻有一個苑青瞳,我代替不了她,但是同樣,她也代替不了我。她的故事,我也隻能當作故事來看了。
申時時分,我停止閱讀,好好伸了個懶腰,帶著點笑意,換上一套衣服。
我要去做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又好玩又有用!
皇宮北苑中在黃昏的餘暉中顯得暖洋洋的,漆著紅漆的大桶裝滿水足有四十斤重,文弨英聽到門外青石地上傳來拖拖拉拉的聲音,不由站起來向外張望,見一個宮女拿著如此巨大的桶來到門口,她一隻腳跨進門檻,另一隻還站在門外,使勁吸了一口氣,想把桶從門外拎進來。
然而皇宮中的門檻都有接近一尺高,她用力用得右手手背筋也突出來了,才勉強把水桶拎上了門檻,她摁著水桶木把子,好好地喘了一會兒氣。眼看她又深吸一口氣,看來是準備把桶拿下來了,文弨英趕了幾步上前接過水桶,道:“我來吧。”
那宮女躲閃了一下,也就由他了,嘴裏卻道:“謝謝公子,其實你們都是主子,不能讓你們幹活的,當真不好意思。”
文弨英溫聲道:“不要緊,沒有人看見。你拿水來不也是給我洗澡的嗎?我也要謝謝你才是!”
接過水桶才發現比自己估計的還沉不少,他一個文人,也從來沒有幹過粗活,然而這個女子都能拿動,他也不好意思示弱,咬著牙漲紅著臉拎著桶往內室走,桶底刮著青磚地麵,也發出和剛才宮女拿桶時一模一樣的拖拖拉拉聲,片刻就出了一身透汗,看來這次洗澡一定會洗得更通透些。
那宮女好笑地看著他,道:“公子,還是我來吧。”
文弨英臉頰漲得通紅,道:“不用……我……能……行!嘿……!”緊接著就是嘩啦哎呀一聲,他沒能把水舉到洗澡的木桶上方就扣了下來,自然淋了他個滿頭滿臉。
“公子!公子?你怎麼了,我進來了?”那宮女在門外喊。
“不要!”文弨英嚇了一大跳,趕快喊,他迅速擦幹淨臉上的水,左右瞄了瞄,就把換洗的白衣服穿上了,頭發還是濕漉漉的,他拿著空桶遞了出來,那宮女奇道:“這麼快就洗完了?”文弨英紅著臉“嗯”了一聲。
那宮女看著他頭發濕漉漉的,突然一笑,對著他微微一福,道:“那麼公子歇息吧,我回去了!”
文弨英躊躇一下,才道:“每天的洗澡水都是兩個內監抬來的,今天怎麼是你一個人送?”
宮女道:“這個嘛……我也不清楚,上頭的嬤嬤公公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唄。大概我年紀大了,也就沒有那麼多人憐惜,做點力氣活也是應該的。”
文弨英打量她一下,年紀確實不算小,總有二十幾歲了,頭上別說金銀首飾,連朵花都沒帶,隻用一條青布條紮著頭發,看樣子確實不是什麼有勢力的宮人,文弨英猶豫問道:“那明天還是你送嗎?”
那宮女想了想,道:“有時間的話,就還是我送。”
文弨英道:“那麼你給我的水不用這麼多,現在天氣不熱,我擦擦就行了,你拿一半這麼多水就可以,總能輕一點兒。你記著我了嗎?給我的水不用這麼多。”
宮女笑盈盈地看著他,道:“好,我記著公子,北苑這麼多公子,隻有你一個人幫我拿桶了。”
她走出門拐過一麵牆壁,隨手將空桶遞給早在一邊等著的太監程允,程允諂媚地笑道:“萬歲,奴才看這個文公子有門,萬歲在他這裏耽擱的時間最長。”
嗬嗬,想必到了這裏,大家就知道這個宮女是我了。而這位文公子是什麼身份,想必也應該能猜到。
我瞪了他一眼,道:“多嘴!”
“是,奴才多嘴!”程允小心地看著我麵色,估計是發現我並沒有真的生氣,自己偷偷捂著嘴樂了,過一會兒又道:“萬歲,這個文公子不錯了,是湖州遠近聞名的才子呢,聽說他寫了好幾本詩集了,京都市麵上也能買得著,萬歲想不想看看,奴才叫尚書局進一本?”
這倒有些意外,讀書人一般自視清高,雖然知道應征住進北苑,有一步登天成為相王的可能,也很少有人拉得下臉麵。
我“哦?”了一聲,道:“會做詩……那好,拿一本給朕看看吧。”程允大聲答應,滿臉都是笑意
用這種方式選擇相王,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追求一些東西的同時,總會錯過另外一些。對皇位的執著渴望全力奮鬥使我錯過了我人生最美麗的豆蔻年華,我很難有機會逐漸認識一個合適的人了。
這的確是一個莫大的遺憾,可是我也無可奈何。而且,我到現在其實還拿不準主意,是隻要一個相王就好,還是徹底放縱,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好呢?
別誤會,我沒有什麼道德情節,也絕不認為男帝就可以比女皇更多享受,我隻希望我自己快樂!而且我年紀已經不小,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到底什麼才會讓我快樂。因為從無數跡象表明,隻有一個相王的息寧帝,實際上比擁有無數如意郎的康平帝快樂很多!
至於我一向崇拜的武仁帝,則根本沒有相王,似乎隻有一個妖精一般美豔的如意郎!所以她早死!我暗自想著,這個絕不能學她,但是到底怎麼樣才會真正地快樂?
我需要一段愛情,不管是刻意營造的,還是突然發生的,有總是比沒有要好!隻不過……嗬嗬,我自私地知道,我有權在任何時候改變選擇。
但是,改變總不如開始就找對,現在我希望在可能的範圍內盡力給自己最好的,我要讓我的故事,變成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於是我伸出手,微笑道:“水呢?下一個!”
一個州府推薦一個人選,我暫時也有二十七個選擇!誰會成為我愛情故事的主角?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