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泥濘,讓駕車的車夫走得格外小心。天黑了,他們才趕到張三營。此時營地上已經支起巨大的篝火架,夏夜草長螢飛的空氣中飄著陣陣奶香。
沒有人注意到敏梅什麼時候到的,王公貴族們早已經換上了華服圍聚在火堆邊跳舞唱歌。她沒有過去,反正那裏缺了個敏梅不少,多了她反而顯得格格不入。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已經把自己看成了皇族之外的人。
和葉兒,管戎隨便的用過晚膳,她獨自一個人走出了營帳。廣場的中央,皇帝正帶著群臣和皇親在宴請遠道而來的蒙古部族王公們。空氣中有烤鹿的味道,聽葉兒說下午的圍獵,收獲不小,皇上首射了七頭鹿,加上其他人,一共從圍場抬回了百來頭鹿。
狩鹿的過程她是見過的,殘忍,血腥。頭戴鹿角麵具的士兵隱藏在密林深處,吹著木製的長哨,聲音就像是求偶的公鹿,雌鹿聞聲趕來尋偶,而其他公鹿為奪偶而至,等到包圍住它們的士兵把圈子縮到最小,皇帝就帶領著王公貴族們騎射那些猶如甕中之鱉的鹿群。那些鹿在被圍困住等死的那一刻的目光最是襲人,她每每總是不忍看。
這就是弱肉強食的自然規律,其實放在人身上還不是一樣?高高在上的人一句話就足夠顛覆一個人的命運和生死。人的生命在這個皇城裏如此不值錢。
她,甚至於包括貴為親王的常寧,處境並不必那些被圍剿的獵物好多少。這一刻她更加向往起民間無憂無慮的那些日子來。皇城不過是造型華麗的牢籠罷了。不過圍困住他們的不是頭戴鹿角的士兵,而是那紅磚綠瓦下用殘忍成就的皇權。
她漫無目的的走在茂密的草地上,營地裏的熱鬧非凡被她拋在腦後。靈寂的墨色曠野上傳來了久違的蒙古長調“烏日汀哆”,悠長舒緩的旋律裏透著開闊的意境。聲多辭少的用綿長的氣息歌唱著藍天,駿馬。高亢自由中有著草原遊牧民族特有的爽直和熱情。
那是她阿瑪最愛的曲調,一個低沉帶有磁性的男音在廣闊的大地上大氣流暢。仿佛拂及到了人的靈魂深處。她忍不住一直朝那聲音的來源處靠近。
“誰?”坐在小丘上的男子低低問了一聲,長調戛然而止。
敏梅立在原地,對於那美好聲韻的消失有一絲遺憾,自己驚擾了他嗎?“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你的。”隻是情不自禁,因為那歌聲裏描繪著她童年最美好的記憶。藍天,白雲,阿瑪坐在馬背上將她緊緊摟在懷裏,趕著羊群,朝額娘所在的蒙古包馳騁著。阿瑪額娘的情意,她粉潤無憂的麵頰都定格在那些回不來的歲月裏。
“你是蒙族人?”他問,夜色掩蓋住彼此的麵容。
“不是。”明知他看不見,依然微微笑了笑。
“朝廷的千金小姐?”他的語氣裏有著明顯的不屑。蒙滿通婚是常事,所以蒙滿的後代大多都精通蒙語和滿語。他並不吃驚於一個滿族的小姐聽得懂他的蒙語,但他不喜歡嬌貴柔弱的千金小姐。
她聽出來他話裏些微的不善,垂首默不作聲。
男子突然站了起來,魁梧的身軀在黑暗裏有些駭人,他似乎比常寧還要高出半個頭,健碩上許多。她突然湧上一種熟悉感,卻又無法在腦中搜索到更詳細的東西。
夏夜的草原上有許多螢火蟲,隨著他慢慢靠近的步伐,她倏然睜大了眼。
他穿了一件藍色的大襟長袍,綠色的綢緞腰帶係在腰間,腰帶上掛著匕首,牛皮縫製的皮靴長及膝蓋。借著螢火蟲微弱的光亮,她看清楚了尖頂帽下那張粗獷俊朗的臉,張揚不羈的五官雕刻一般的立體有型。他是那麼的熟悉。
她喊出他的名字“多爾濟。”心裏的激動讓她的聲音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這一聲呼喚讓多爾濟狠狠怔住,記憶裏會這樣喊他名字的隻有那個女子。然後臉上那抹驚訝轉為狂喜,咧開嘴,整齊白淨的牙齒在黝黑皮膚的映襯下閃閃發光。他大步走來,緊緊擁抱住敏梅。“敏梅,真的是你。”拉開一段距離仔細看她,似乎要確認,然後又怕是自己的幻覺一般,急急的抱住她。仿佛是擁著一件珍寶一般。
他們是兒時的朋友,身為科爾沁草原台吉的多爾濟的父親與敏梅的阿瑪一見如故,多爾濟對於敏梅的阿瑪來說就等於兒子一般。
有多少年沒見麵了?從她五歲離開草原去京師,他們僅僅隻在她及笄那年在紫禁城裏見過一麵。行色匆匆的一麵。當時他是奉父命上京求親的,他心裏想著最好的選擇就是兒時就已經熟黏的敏梅。
他記得那年冬季的京城剛剛下了一場雪,慈寧宮裏那棵早芳的老梅樹下,他見到了那個精靈。她在雪地裏和幾個宮人一起跳上跳下的摘著嬌豔盛放的梅枝,嬌俏的笑聲宛若輕盈墜落的雪瓣。她的紅衣,紅裙,還有漫天飛舞的紅梅花瓣映襯在皚皚白雪上,瞬間便奪走人的眸目,再不能看向他處。那一瞬間他把那隻紅梅栽種在了心間,心心念念都是她。
這麼多年,即使她已經嫁作人婦,他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不能忘記,不敢忘記。怕連記憶都抓不住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了。他不止一次的遺憾著,如果不是邊關變故,她失去父母,如果不是他和父王晚了一步趕到她父母出事的營地,也許那株紅梅就會好生好養的留在他身邊,長在他的營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