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中間有一道門,關上門後,就形成了前、中、後三個院落。中間院落是主人的姨太太及子女起居的地方。順著走廊繞過第二個照壁繼續往前走,就到了整個院落的核心部分,與前麵結構一樣,兩邊是天井,後麵分別是主人的臥室、書房、堂屋和餐廳。
忽然間,腦海裏又出現了另一處場景。
那時錢瑞蓮已做了範家的兒媳婦,結婚三天後回娘家,這叫回門。
一大早她就起來準備禮品,一塊豬肉,兩斤紅糖,兩盒金剛酥,二十根油果子,還有一些粉條,這在當時已經是很重的禮了。她想,頭一次回娘家,可不能讓別人小瞧了。準備出發的時候,範燕如嚷著要一起去,錢瑞蓮有些猶豫,娘家實在太寒酸了,她不想讓範燕如看到。可範燕如堅持要去,連範成奎都出來說話了,錢瑞蓮隻好依了她。
步行半個時辰,就到了錢家寨。
抬眼看去,到處都是土坯牆,還有一些茅草屋,在秋風中瑟瑟發抖。錢瑞蓮一行三人剛走進村子,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七八個衣著破爛、渾身肮髒、鼻涕橫流的小孩子跟在他們後麵,一邊指指點點,一邊放肆地大笑。範燕如很少到農村來,對這一切都感到新鮮。
錢瑞蓮的媽媽和繼父早已在門口迎接。繼父從範新傳手裏接過籃子的時候,用手掂了掂,飛快地瞟了一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剛進家門,忽然聽見外麵有人說話,不一會兒就見錢瑞蓮的大哥扶著大嫂進來。大嫂看上去臉色蠟黃,好像是生病了。錢瑞蓮忙走過去問大嫂咋啦,哪裏不舒服?大哥笑嘻嘻地回答,哎,吃多了唄。伯伯為了迎接你們回來,昨天專門上街割了兩斤肉,晚上揀肥的炒了一些,你大嫂吃了幾塊,夜裏就受不了,上吐下瀉。唉,人窮了連吃肉的命都沒有。
大哥這番話說得大嫂麵紅耳赤,範燕如在一旁卻抿嘴而笑,她哪裏曉得窮人家平常是舍不得吃肉的,隻有過年或者辦大事兒的時候才能吃上一頓。
那一刻錢瑞蓮羞愧難當。
吃晌午飯的時候,錢瑞蓮的媽媽和繼父還在灶戶裏忙乎,要大哥先陪範新傳。按當地習俗,請客吃飯席位座次是很有講究的,一般麵朝南為上席;若房門不朝南,就以房門為標誌,背靠神桌麵向房門者就是上席,左右都是陪客,所謂“有菜沒有菜,坐在臉朝外”。
新女婿第一次上門必須坐上席,即便是長輩也要坐在陪客的位置。然而,那天範新傳想謙虛一下,就讓大舅倌坐,可大舅倌哪好意思?這時,大舅倌的兒子過來了,範新傳就把這孩子拉到上席的位置上。這個孩子平常沒有機會坐席,感覺今天機會難得,也不曉得其中的規矩,於是就毫不客氣地坐上了。大舅倌是個稀裏糊塗的人,也沒有表示反對。
剛吃了兩口菜,錢瑞蓮的繼父從灶戶裏端菜進來,一眼看見孫子坐在上席的位子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就把孫子拉下來,在屁股上使勁兒打了一巴掌,罵道,小狗子的,這上席是你坐的?小孩子受了委屈,邊哭邊說,難怪都不坐上席,原來誰坐誰挨打!一句話說得大夥兒都笑了起來。
席間雖說喝的是自家做的黃酒,上不了台麵,但大家推杯換盞,猜拳行令,倒也十分熱鬧。範新傳酒量不大,一會兒就麵紅耳赤,錢瑞蓮怕範新傳喝醉了,幹涉了好幾次,眾人方才讓他吃飯。
範新傳已放下碗筷了,最後一道菜才端了上來,是一條鯉魚,圖個“年年有餘”。繼父放下的時候,把魚頭指向上席方位。這是有講究的,如果魚頭指向下席方位,表明主人準備的魚多,可以吃;如果魚頭指向上席方位,說明這魚絕對不能吃,要留下全魚,象征有餘。錢瑞蓮和範新傳對視一下,那一刻她的心裏酸溜溜的。她曉得這是繼父的意思。但是再窮,也不至於這樣待初次上門的女婿吧?
可是,範燕如卻不懂這個規矩,她很喜歡吃魚,拿起筷子就夾了一塊,範新傳想攔也攔不住了,隻好尷尬地笑了笑。一個堂舅倌見狀,忙打圓場說,大家夥兒都來吃魚吧,年年有餘嘛。
錢瑞蓮卻再也吃不下去了,悶頭吃了幾口飯就下席了。她走到灶戶裏跟媽媽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就說家裏還有事兒,想早點兒回去。媽媽拉著女兒的手,心疼地說,瑞蓮,媽曉得你的心思。你繼父就這個德行,你也莫往心裏去。
錢瑞蓮低著頭說,媽,明年春上我接你到我那裏去住一段時間,剛好那時候我就要生了,你正好幫我帶孩子。
媽媽捋了捋花白的頭發,說,瑞蓮,你的心意媽領了。可你們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我去了怕不合適。再說了,媽也不願看別人的臉色。
錢瑞蓮擺弄著衣角。
媽媽又說,範家雖說有一座大房子,可媽也曉得,屋寬未必家就寬,家寬未必心就寬。媽住在這個地方雖說小了些,寒磣了一些,可媽是開心的。
錢瑞蓮歎口氣,堂屋裏傳來哥哥和幾個堂兄熱烈的劃拳聲,在她聽來卻是十分的刺耳。
喝得有些多了,範新傳坐不住,被人扶著去睡覺,直到日頭西斜的時候才清醒過來,錢瑞蓮立即催他回家,三個人隨後就上了路。
從鄰村三間茅草房後麵經過的時候,隻見一個人靠在一棵細細的棗樹上,當他往前走的時候,棗樹卻與他一起身子前傾,但棗樹是有彈性的,很快又往回彈,把他一起帶了回來,他便自言自語道,老表,莫拉我,都喝好了。如此反複了兩三次,範燕如覺得很好玩,嗬嗬笑了起來,發現這是在街上看不到的新鮮事情,就拉著大嫂湊近了去看。
走到跟前,錢瑞蓮一眼就認出這是劉誌強,隻見他一身黑衣黑褲,都是農村自產的那種土布;頭戴一頂黑色的氈帽,當地人叫“簍管筒”,樣子有些滑稽可笑。更讓人費解的是,他的褲子用一根麻繩係著,而麻繩卻把棗樹也係在裏麵。原來,劉誌強中午到鄰村的老表家喝酒,大醉而歸,走到自家屋後時一泡尿憋得慌,就倚著棗樹撒尿,完事後卻把褲帶係在了棗樹上,他一走棗樹就往後拉,他還以為是老表在留客哩。
錢瑞蓮忍不住笑了起來,就讓範新傳過去幫他解開褲帶,然後重新係上,這才擺脫棗樹的糾纏。劉誌強有些清醒了,看了看錢瑞蓮,想打招呼,可舌頭不聽使喚,隻好嗚嗚啦啦地說,瑞、瑞、瑞蓮回娘家了?
錢瑞蓮臉紅了一下,說,嗯,你喝多了,快回家去吧。
劉誌強咧嘴笑了笑,說,我、我沒醉,隻是想、想睡覺。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
錢瑞蓮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身邊的人,然後說,新傳,他醉了,地上太冷,會著涼的,我們把他抬到院子裏吧。
範新傳皺了一下眉,卻沒有拒絕,上前扶起劉誌強,慢慢把他架回家,放到一堆稻草上,然後轉身離開了。
錢瑞蓮看了看劉家那幾間破舊的房子,快步朝村外走去。
翛然百年,滄海桑田。
流逝的歲月卻並沒有被完全忘記,總在記憶深處蠢蠢欲動,勾起人們的懷念。錢瑞蓮不曉得今天為啥想起這兩處截然不同的場景,或許,她一生的命運和幸福就在這兩處場景之間搖擺?
思緒飄出曲家大院,沿著一條悠長的小街踟躕而行。
但見路麵用不規則的青石條砌成,房屋沿著街道鱗次櫛比,排列得十分整齊,隻是由於年深日久,一部分房屋已經顯出破舊,青灰色的磚瓦上布滿了苔蘚,有些房頂上還抖動著稀稀落落的蕨草,它們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和幽長;飛簷峭壁式的建築風格暗示小鎮曾經的風華,臨街一塊塊木板組成的門麵也在昭示著這裏曾經繁華的商業曆史。
錢瑞蓮對青石橋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懷。
少女時代,她就喜歡一個人在街道裏玩耍,用腳步丈量它的長度。閑下時,她常常搬個椅子,坐在門前的樹蔭下,望著街道,望著窄窄的街道上方一片湛藍的天空,空中倏忽而過的小鳥,還有輕柔浮動著的潔白的雲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