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洛尼亞水族館異常地熱鬧。
因為是休息日,戀人們自不必說,還有很多是攜家帶老而來的。
館內的照明都比較暗——隻是最低限度地從牆壁上並列的幾個『窗戶』漏出一點光。
這當然是為了給戀人製造氣氛……才怪,是為了讓光隻照向一邊,從而不讓『窗戶』對麵、也就是水槽內的生物盡可能不察覺到觀看的人們而設計的。基本上跟警署審訊室裏的魔術鏡同理。
話雖如此……昏暗的長廊裏,朦朦朧朧閃爍著幻光的窗戶像浮在空中般確是如夢似幻。
因為在水槽裏暢泳的,是非日常世界的居民——在陸上或城市生活中不可能看見的世界的存在,就像是『映照出遙遠異國風景的魔法鏡』並排在一起。
“感覺心靈被淨化了”
佩爾莎緹在長廊上邊走邊說道。
“雖然魚也很喜歡,不過泡泡也很討人愛”
“是啊。一邊說話一邊冒泡的樣子,感覺很治愈呢”
佛隆回應著,在佩爾莎緹身後半步的距離跟著。
展示的水槽有大有小。大的幾乎能裝下整棟房子,而小的則能直接放在家裏,各式各樣的都有。較小的水槽為了防止缺氧,用水泵往裏麵送入空氣,簌簌地冒著細小的氣泡……佛隆和佩爾莎緹隻是靜靜地看著它們。
(氣泡……啊)
雖然漂亮,但到了水麵就會啪地一聲裂開消失,什麼都不會留下。
佛隆突然想到,正是以此作為比喻,有些人把精靈稱為『泡泡怪』。且不說是蔑稱,他們死後連屍體都不會留下這點,確實跟氣泡相似。
大泡。
小泡。
無數的氣泡在水槽中舞動。
這對生活在水中的生物而言是必須的。氣泡在水中漂浮的時候,從表麵溶入氧氣和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可用於海藻的光合作用,而氧氣則可供魚蝦貝章等——水中的動物們呼吸。
“嗬……海水和純水出來的氣泡是不同的啊”
根據飼養裝置的解說板,同樣用水泵送入空氣,在海水中氣泡較細,能較長時間存在於水中。但遊泳的時候很少會去留意水的粘度之類的——
“啊,是海勃來!”
有誰說道。
佛隆和佩爾莎緹也一起向周圍張望,在一個格外巨大的『窗戶』裏,有幾個閃光的球體在舞動。
帕法盧……俗稱海勃來的精靈。
基本上跟勃來的形狀相同,也就是球體狀。但主要遊弋於水中,因此正式名稱也多叫海勃來。由此可見,勃來是連一般人都如此熟識的精靈。
本以為這些帕法盧隻是在水中隨意漂蕩而已,突然間做出有規律的動作,在玻璃板上擺出一串文字來。
『歡迎光臨』
『請慢慢觀賞』
接下來帕法盧繼續描繪著文字。
“喔~~!”
場內客人都覺得很有趣地發出讚歎聲。
帕法盧跟勃來一樣——雖然不高——是有知性的。因此,他們並非跟普通的魚一樣是單純的『展品』,而更像是職員。它們似乎能理解水族館方麵的意圖而展開這樣的營業活動。
『咖啡廳在一樓裏側』
『水族館紀念品在商品店』
等等。
“啊——。擦水槽也是這些帕法盧在做吧”
佩爾莎緹欽佩地說道。
無論再怎麼還原自然,水槽終歸是水槽——隻要有水有光,玻璃麵板上總會附著苔蘚之類的。將其擦除也是帕法盧的人物……看來描繪這些文字也隻是擦玻璃時順便而為的。
“幹的不錯啊”
佛隆也笑道。
估計跟精靈力發電所一樣,水族館方雇傭了神曲樂士來讓帕法盧來做。
即便不長期提供神曲,隻要精靈們理解這裏是『舒適的好地方』,它們就會定居下來。之後水族館方再跟他們交涉,讓他們『順便』幫忙幹活。
『請求各位觀眾』
帕法盧繼續排列著文字。
『其實我們的工資是提成製的』
『買點吧買點吧~』
『要存錢買神曲呢』
客人間頓時哄堂大笑。
無論是好是壞,看來帕法盧也以自己的方式溶入了人類社會。雖然感覺有點受影響過頭了。
“啊,佛隆前輩,那邊,那邊有企鵝呢!”
跟其他客人笑了一會兒後,佩爾莎緹注意到了其他水槽。
“欸?是嗎?”
“正在喂食呢,我們去看看吧!”
佩爾莎緹興奮地拉起佛隆的手。
“啊,嗯”
佛隆被佩爾莎緹拉著手快步向企鵝的所在地——通道的深處已經不再是水槽,而像是把泳池的一部分切下,貼上透明的樹脂一樣的代替物——走去。
這時……
“呀啊啊啊!?”
傳來一聲悲鳴。
“——!?”
佛隆和佩爾莎緹向聲音的方向轉過頭去。
麵向通道的其中一個水槽,格外巨大的玻璃麵板前,一名年輕女性蹲坐在地上發著悲鳴。看起來似乎是跟她一起的男性則蹲在她旁邊抱著她的肩膀,可是——
“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了?”
客人都盯著她麵前的水槽。
那個水槽裏有好幾條大型魚。玻璃裏的空間相對較大,裏麵除了大型魚外——跟剛才的水槽一樣,還有清潔的精靈。
但是……
“怎麼了?”
也許是聽到了悲鳴吧。穿著製服的水族館職員慌忙跑了過來。
對著那名職員——
“你們這些人,腦子裏都在想什麼啊!”
同伴的男性怒吼道。
“咦?究竟什麼事”
“竟然展示這樣的怪物!”
“……怪,怪物?”
男性所指的是,還不明狀況,不知如何是好的精靈。
是瑪蓋枝族。
類似海豚的水生精靈。估計跟剛才的帕法盧不同,他是負責給展示大型魚的水槽清潔和喂食的吧。要是小型的帕法盧,很可能會被魚誤以為是餌食被吃掉。這邊應該是算作正式的職員吧,身上纏著印有水族館名字和標記的布。
“您說怪物……他是我們的”
“不是怪物嗎!她在中——”
男的大聲叫喊,女的低聲抽泣。
他們的主張在憤怒之餘卻明顯缺乏整合性——稍微聽了一下,佛隆他們就大致理解了。
此前的……那時,因為奏始曲和,加上由迪耶斯聚集、操縱的大量瑪蓋枝族發生了暴走。
這個女性應該是在現場附近看到了那個光景吧。
看到瑪蓋枝族狂怒地發射精靈雷四處暴走,『會被殺死吧』的極度恐懼深深地襲擊著她。那件事給她帶來精神外傷,至今仍在半夜被恐懼驚醒,每次見到瑪蓋枝族的照片就會發作。
“竟然用這種怪物來營業,你們真是惡劣之極!”
“不是的,這位客人。他是一直在我們水族館工作的員工,從沒暴力——”
“誰管你!光是看到這種怪物就讓人不爽!你們要怎麼辦!她、她可是受傷害了!”
“…………”
佛隆跟佩爾莎緹麵麵相覷。
亞洛尼亞水族館裏有瑪蓋枝族當班這個可能性——稍微想想就應該知道。是剛好欠缺考慮呢。還是說以為難水族館方為目的呢。
通道裏開始嚷嚷起來。
其他客人也偷偷的你望我我望你,相互間交頭接耳。
“總、總之先到這邊來——”
趕來的人類職員暫且讓瑪蓋枝族的精靈退到裏麵,然後敦促著仍舊憤怒的男性和蹲坐在地上繼續嗚咽的女性,從展示通道離開了。應該是在事務所繼續說些什麼吧。
溫馨愉快的氣氛一下子冷掉了。
不過人們還是重拾心情開始在通道裏移動。
佛隆他們則是——
“總覺得……看了不該看的事呢”
“……是啊”
佩爾莎緹也略帶消沉地點了點頭。
“不如先停一會兒,到咖啡廳休息一下如何。隻要不離開館內,應該還能再回來的”
說罷,這次到佛隆拉起佩爾莎緹的手。
“啊——”
佩爾莎緹一瞬間吃驚地眨了眨眼。
“欸?怎麼了?”
“不、不。沒什麼”
她對轉過頭來的佛隆說道。然後回握著佛隆的手。
·
慘叫迸出。
與其說是聲音,說響聲更準確一點。
是存在本身被徹底破壞的時候產生的聲音,通過嘴巴噴了出來。
同事——迸發出藍色的電光。
精靈雷,既是精靈的武器,也是精靈的鮮血。一說那其實就是精靈本身。本來應該跟真正的閃電一樣四處亂竄的,但是,它卻碰不到牆壁、地麵和天花板,隻是在空中打著旋兒。
任何地方都,無法碰到。
因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吐血般狂叫的是利康特拉的精靈。
而在虎頭人身的他附近,是遍布的大量精靈文字。
精靈無法觸碰精靈文字。
正確的說,如果精靈能自己破壞記述的話就沒有意義了,因此大部分的精靈文字,都會在開頭編入『不可觸碰』的禁則。
因此,作為精靈一部分的精靈雷,也無法觸碰精靈文字。
其結果,精靈雷反而成了把作為自己主人的精靈困住的牢籠,在空中漂浮著。
而且…………利康特拉的精靈,似乎因精靈文字記述的效果而承受著某種痛苦。慘叫的精靈嚴重已經沒有一絲理性和意識的色彩,全身像是被衝上岸的魚一樣不停地痙攣。
然後——
“……不行啊。這樣”
透過監視攝像頭看著密室的情況說道。
古色滄然——充滿曆史氛圍的辦公室裏,寬闊的辦公桌上擺放著小型顯示器。由古老的家具和壁紙、照明等組成的這個房間裏,顯示器跟拖在它後麵的黑色線纜顯得格格不入。
“不行嗎”
作出回應的,是坐在對麵、接待用沙發上的黑色精靈。不。隻是穿在他身上的衣裝是黑色而已,本人是白色的。肉身不可能的白。
髑髏的精靈——迪耶斯。
“要殺死很簡單。折磨也是。就是現存的精靈文字也能做到”
“確實”
“如果隻是要支配特定的精靈,就夠了”
“也是”
迪耶斯對的話肯定地點了點頭。
當然——從迪耶斯的位置看不到顯示器裏的影像。因此迪耶斯不受精靈文字的影響。
雖說如此,跟自己同樣是精靈,被精靈文字包圍不停地慘叫著,迪耶斯卻毫不在意。白色的髑髏僅僅是露出虛無的表情。
“所以,這個不行”
說著,關掉了顯示器的電源。
“這跟精靈島墜落時無異。單是殺死精靈的力量,雖然能支配精靈,但隻有少數人能使用的力量,還是不太夠”
“…………”
迪耶斯沒有出聲,隻是嘎吱嘎吱地敲著牙齒。
或者——也許是在笑吧。
“看來由那個個體保管的可能性很高”
把背靠在椅子上說道。
“住處?”
“當然,已經掌握了”
迪耶斯點點頭。
“好像被柯緹卡爾蒂·阿巴·拉格蘭潔絲和她的同伴保護著”
“拓植神曲樂士派遣事務所啊”
很罕見的,的語氣中帶有一絲憂鬱。
“克拉特·羅比阿特的時候也好,的時候也罷……實在是礙眼,什麼事都纏過來。雖然應該是偶然而已……”
“偶然——偶然嗎?”
迪耶斯諷刺地說道。
“這沒想到會從你嘴裏說出來?——喲。你不就正是偶然的化身嗎”
“……哼。那這也算是必然嗎”
輕易地接受了迪耶斯的話,點了點頭。
“不管怎樣……越來越礙事是事實”
“柯緹卡爾蒂·阿巴·拉格蘭潔絲跟她的契約樂士塔塔拉·佛隆。隻要除掉他們倆就完事了”
迪耶斯說道。
“其他的都是凡夫俗子。且不論能力如何,始終無法跨越世俗的框架”
“就是要抹殺和她的契約樂士對吧”
麵露笑容地看著迪耶斯。
“隻不過,你做的到嗎”
“當然——完全殺死柯緹卡爾蒂是不可能的。跟破壞奏世樂器一樣。又或者說同時殺死始祖精靈跟聖獸或許可以,不過還沒有人成功過”
迪耶斯聳了聳肩。
“不過,先把其中一個從這個世界除掉倒是可以的。雖然不知道複活所需要的準確時間——不過肯定不可能是五年十年這麼短的期間”
“不過你不是輸給柯緹卡爾蒂·阿巴·拉格蘭潔絲一次,不,兩次了嗎?”
“因此贏不了?別跟小孩子一樣找借口吧,喲”
迪耶斯沒有感到特別的不快——反而很高興似的說道。
“隻要不是愚蠢地跟她正麵交戰還是有辦法的。更何況,現在的沒了塔塔拉·佛隆,根本使不出多少力量。而塔塔拉·佛隆隻是人類而已。別說精靈雷了,就是一把小刀或一枚子彈,都足夠了”
露出的牙齒嘎吱嘎吱作響。
果然是——在笑吧。
“我再把那個個體帶過來的時候,可能順便就把塔塔拉·佛隆之流殺了。這樣一來,柯緹卡爾蒂·阿巴·拉格蘭潔絲就會削弱。就算不『侵吞』也能贏了”
“嗯……那就先打出下一手吧”
洋洋地點了點頭。
亞洛尼亞水族館一樓的咖啡廳甚是熱鬧。
目前,在亞洛尼亞水族館附近營業的飲食店還很少。小店受到襲擊沿岸部的大浪水災影響,大部分都還在關門狀態。其結果,無論是吃飯還是喝茶,想要找個地方落腳飲食的話並沒有太多的選擇——客人自然都集中在咖啡廳了。
“其實我還是第一次來水族館呢”
佛隆從端上來的白色水壺往自己和佩爾莎緹的杯子中倒著香茶說道。
“比想象的還要有趣呢。遠超我的期待”
“是吧。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來。展示也花了不少心思呢”
佩爾莎緹開心地笑道。
“玩的開心嗎?”
“當然。很開心”
佛隆直率地回答道。
“雖然在托爾巴斯住了好幾年,反而沒多少機會去當地的設施呢。總是想著——反正隨時都能去的。所以現在想想,一直沒過來實在太虧了”
“對,沒錯。太浪費了”
佩爾莎緹不停地點著頭。
“學生時代的行動半徑太狹窄了啊”
“嗯”
佛隆苦笑道。
雖然坐巴士或者電車都到達都內的任何地方,不過自己沒有移動手段的話總是有限製的……畢竟,作為一名學生,交通費可是不小的開支。尤吉莉姐妹在經濟上似乎相當寬鬆的樣子,所以說到底這隻是佛隆的個人理由而已吧。
“所以……呢”
佩爾莎緹突然挺起背,一臉認真地說道。
“塔塔拉·佛隆前輩”
“……怎、怎麼了?
“希望從今以後,也能跟我一起,來這些地方。想成為能夠一起來這種場所的關係”
佩爾莎緹像是宣誓般,特意用明了的發音說道。
“……這算是”
畢竟是昨日的今天*,就算是遲鈍的佛隆也明白。
(*意思是最近連續發生的事,感覺挺有意境的,因此沒直譯)
換言之,佩爾莎緹是在向自己提出正式的男女交際。
但是——還是以防萬一吧。
佩爾莎緹直視著佛隆繼續說道。
“我喜歡你。佛隆前輩。也許——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
“……佩爾莎緹”
麵對如此直白的求愛,佛隆顯得措手不及。
當然,他也一定程度上預料到佩爾莎緹可能會對交際方麵提出點什麼來……卻沒想到會如此直接的告白。也許是因為至今為止,『前輩和後輩』的曖昧關係持續太久了吧,以佛隆的立場,他希望佩爾莎緹能稍微緩慢地推進話題。
(……啊)
這時,佛隆注意到了。兩人坐著的桌子,是以設計為優先的玻璃嵌入式——也就是用強化玻璃
做桌麵,輔以鐵質的細支柱的形式。當然,也能直接看到她的膝蓋四周。
佩爾莎緹的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
那雙手——很白。幾乎沒有了血色。
(對啊……)
佩爾莎緹對自己的告白也相當逡巡吧。
雖然努力做出明朗的舉止,不過,想到可能會被佛隆拒絕,其實是坐立難安的。她很想立刻就逃離這個現場,為了按捺住這份心情而拚命地捏緊雙手。
讓人心疼。讓人憐愛。*
(*前麵的いじらしい既有同情也有可愛的意思。這裏折衷翻譯成心疼。)
佛隆是這麼看待佩爾莎緹的。
要說在喜歡跟討厭二者之間選擇的話,毫無疑問是前者。
能夠如此喜歡自己,真的是非常欣慰。
但是——
“我……呢”
佛隆搔著臉說道。
一邊重拾並確認自己內心零散的心情……他繼續說道。
“該怎麼說呢,至今為止我並沒有特別去想過戀愛方麵的事情”
“……是,那樣啊?”
佩爾莎緹帶著不安的表情回答道。
佛隆的話是指的哪一方麵——結論又是如何,她應該還不知道。『沒有考慮過戀愛方麵的事』『沒有興趣』『因此無法接受你的提議』——也有可能是這個意思。
但是……
“跟女性、女孩子交往,具體來說要做什麼……要說些什麼……我完全都不知道”
“那——就是”
佩爾莎緹臉紅地低下頭。
“就是、ki、kiss啊,以及,之後的——就是,那個”
“啊,抱歉,不是說這個”
佛隆搖了搖頭,打斷了佩爾莎緹的話。
“就是說,我無法想象跟女性交往的自己。關於戀愛之類的,也在電視上看過,就像是異國他鄉的事一樣……”
即便是一直看著自己身邊卡提歐姆倆的戀愛經過。
那——就像是隔著一塊玻璃在看一樣。
對佛隆而言,很不尋常。
“我對自己能否認真去愛一個人,覺得很不安”
如果連父母都無法愛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
那又如何保證自己能夠愛他人呢。體內流著拋棄子女的父母之血——這種毫無根據的事,不是更加無法相信嗎。
害怕它被證明。
其實自己的內心打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愛』。
“可是,佛隆前輩”
佩爾莎緹探出身子說道。
“對柯緹卡爾蒂——”
她沒法繼續說下去。
因為她發覺自己要說的話跟自己的目的矛盾了。
“…………”
佛隆歎了口氣。
他們之間的是『契約』。
佛隆一直如此告誡自己。不。很大程度上,他是在無意識地避免自己和柯緹卡爾蒂的關係超出『契約』的認識。
因為是契約所以沒問題。
他其實不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男女的戀愛和親子的情愛之類的,而是將它們定位明確的約束而已。
既然發誓了,就必須履行。
僅此而已——
“對不起”
佛隆苦笑道。
“我真的很愚鈍——不對。是太弱懦了。也許我隻是不敢去確認,別人是否出於自然的心意喜歡自己”
“這……”
“所以呢、佩爾莎緹”
佛隆直視著可愛的後輩說道。
“能稍微等一等嗎。我會好好考慮至今為止沒有考慮過的事情”
他覺得佩爾莎緹很可愛。叫他心疼。
但這也許隻是單純的性欲而已。
他很重視柯緹卡爾蒂。也很珍惜她*。
(*又是多義詞,日語裏的『愛しい』既有可愛,也有珍惜,還有同情,悲哀等意)
但那可能隻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孤獨——因此而利用她罷了。隻是,一個沒有朋友、可憐的孤兒,想找個對自己溫柔的人依靠一下而已。
喜歡誰。
愛誰。
這些事——該如何去想呢。
作為戀愛的對象,無論是選佩爾莎緹還是柯緹卡爾蒂,又或者都不選。隻能以後再判斷。
至少在佛隆是這麼認為的。
“對不起。不過真的——我”
“我明白了”
佩爾莎緹微笑道。
“我會等你的。沒有早點明確告白的我,也許,也很懦弱吧”
她斷然的說道,一口氣喝完了杯子裏的茶。
“不過,稍微舒暢一點了。怎麼說呢……跟這個水族館一樣吧”
“什麼意思”
“因為就在身邊,所以,隨時都沒問題,這樣……”
“……啊”
佛隆苦笑道。
因為太過自然,才沉醉於那樣的日常。
如果沒有機會,連理所當然的事,也不會去提起。
但是……
“不過呢,佛隆前輩。我不能無限地等下去哦”
佩爾莎緹用略帶調皮的語氣說道。
“我跟柯緹卡爾蒂——跟精靈不同。要是等太久,就會變成老婆婆了”
“不會讓你等那麼久啦。也許”
“也許?”
“對不起,絕對不會等那麼久”
佛隆宣誓似的把一隻手放在胸前說道。
·
跟佩爾莎緹吃完晚飯後將她送回公寓——佛隆駕駛回到自己的宿舍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左右了。
“我回來了”
佛隆打開玄關的門說道。
“把鼻!”
踩著輕快的腳步出來迎接的是夫拉梅爾。
“哇,把鼻。回去了”
“我回來了,夫拉梅爾。另外,是『回來』哦”
佛隆笑著撫摸著夫拉梅爾的頭。
跟夫拉梅爾在一起,就會想起在孤兒院的時候,與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玩,感覺非常的懷念。孤兒院總是人手不足……因此雖然都是孤兒,年長者照顧年幼的也就理所當然了。
“咦?怎麼了,夫拉梅爾”
佛隆發現他的脖子上好像掛著吊墜一樣的東西。
記得早上出門前還沒有的。
“給的”
“誰給的”
“朵莉絲”
“……啊。朵莉絲來玩了嗎”
朵莉絲就是前些日子,在誘拐事件裏跟夫拉梅爾認識的少女。
年齡相近——當然,不是指實際年齡,僅僅是說夫拉梅爾的精神年齡上——因此關係很好,休息的時候她就時常會跟父親一起來玩。
然後……
“你回來啦”
應聲從房間裏出來的是。
“啊。瓦索先生”
佛隆微笑著鞠了一躬。
對方是——一頭熊。
初次見麵的人看到他也許會陷入恐慌狀態吧。不知道的話,多半會以為在街上突然遇到了野獸。
大街上較常見到……也就是為一般人所知的半人半獸型精靈(利康特拉),幾乎都是適合雙腳步行的形態,也就是『基本的人類外形部分像獸的狀態』這種程度而已。
比如說,隻有頭部是虎或狼,或者帶著尾巴,又或者全身是毛之類的,雖然跟人類不同——其基本輪廓跟人類近似。
也就是說,整體的輪廓一看就知道『不是獸』。
但換成熊的半人半獸型就………不同了。本來跟其他動物相比,雙腳站立的照片和繪畫就經常看到,因此就算正常用雙腳走路,也很容易被誤認為是野獸——這些都是本人說的。
瓦索·丹·厄澤。
燈矢事務所的上級精靈。
今天早上為了照顧夫拉梅爾——以及聶莉聶而來的。
“……說來,是怎麼了,這個樣子”
佛隆吃驚的問道。
出來迎接的瓦索身上——被塗的五顏六色。
瓦索原本是一身雪白的。也就是所謂的白熊。然而如今白色幾乎找不到了。雖然穿了背心和短褲,不過從頭頂到腳尖(*這裏是不是應該翻譯成爪尖呢OTL),露出毛皮的部分都被塗上了紅藍黃之類刺眼的顏色。
“沒,我們在玩蠟筆而已”
看來是白色的瓦索被當成了畫布,被蠟筆塗鴉的結果。
當然,會做這種事的隻有一人。
“夫拉梅爾啊”
“還有一起來的女孩子”
“對不起……!”
佛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不過——
“不不。在孤兒院裏可是孩子們很喜歡的遊戲呢。這是我的絕活之一哦”
——瓦索反倒是很得意。
雖然佛隆也是從孤兒院出來的,卻沒見過如此拚命哄孩子的老師。也許這個『絕活』隻有能隨時解除物質化的精靈才擁有的吧。
“蠟筆也是選容易脫落的自己帶來的。不用擔心”
“哈……”
佛隆麵麵相覷地點了點頭後——往房間裏看了一眼問道。
“說起來雅瓦拉部和雷芳絲小姐呢?”
燈矢事務所的另一柱上級精靈及其契約樂士應該也一起來了才對。
“他們倆到附近買東西去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說完——
“……至於那名女性”
瓦索稍微彎著身子小聲說道。
“據我所見,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另外也沒看到可疑的精靈。其實,提安和雷芳絲正在附近警備巡邏中”
“……這樣啊”
因為拜托過瓦索他們『因為聶莉聶這個女性的來曆不明,要注意看緊』。說真的,佛隆並不覺得她是什麼危險的人物,不過說不定迪耶斯會來襲擊,才敦促他們這件事的。
“那麼……”
瓦索拿起掛在玄關的上衣說道。
“我也是時候跟提安和雷芳絲彙合了”
“非常感謝”
“沒什麼。這是工作嘛”
跟夫拉梅爾一起在玄關送走了巧妙地露出苦笑表情的白熊——依然一身五顏六色,隻是在上麵穿件外套就回去了——佛隆回到起居室。
這時……
“你回來啦”
聶莉聶帶著微笑突然從廚房迎了出來。
“我回來了。柯緹呢?”
“還沒回來呢”
說畢——聶莉聶取樂似的微笑道。
“約會,怎樣了?”
“這,也不是約會啦……水族館本身很有趣哦”
佛隆突然想起中途發生的糾紛。
人類和精靈。
不同的生物。
本該和睦相處的——隻是因為一點點小問題而產生了『鴻溝』。
並非孰是孰非,卻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快和悲傷的回憶。
這是……
“先別管水族館了”
聶莉聶稍微探了探身——興致滿滿地問道。
“看你的樣子,被告白了吧?”
似乎在說:你不說也能看出來。
“……那,那個嘛”
“然後呢,結果呢,塔塔拉·佛隆”
“結果什麼的——這個”
佛隆一臉通紅地說道。
“還沒回複”
“嗚哇。優柔寡斷”
聶莉聶格格地笑起來。
明顯將他人的戀愛軼事作為娛樂取樂的樣子。
然而——突然。
“神曲樂士塔塔拉·佛隆”
毫無前兆的,口吻發生了變化。
“……欸?”
佛隆一臉疑惑。
聶莉聶的口吻就像老人一樣——像是經過了悠久的歲月般,帶著深深的沉穩。至少那不是……十來歲的小姑娘的口吻。
“的契約者。你如何看待人和非人?”
“聶莉聶?”
“精靈和人類。你如何看待兩者的關係?”
“…………”
安靜的口吻。
但其中卻有著不容分說,強製對方回答的沉重。
麵對聶莉聶的突然變化,夫拉梅爾呆然地左看右看——
“精靈跟人相似”
聶莉聶嚴肅地說道。
“以此構成人類和精靈的關係”
“…………”
不難理解,這並不是僅僅指的姿形——人類形態的精靈。
聶莉聶指的是知性的價值觀。
人類和精靈的精神有很多共通的部分。
當然,其中也有精靈被人類影響的部分,但如果本身就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是不可能被影響的。即便近在咫尺,昆蟲也絕不會模仿人類的行動。
因為相似所以靠近。
卻又因為相似而相克。
如果完全沒有共同點,兩者根本不會接觸。
“雖然相似卻又不同。佩爾莎緹是人類。柯緹卡爾蒂是精靈”
“聶莉聶,這兩件事——”
“一樣的哦”
聶莉聶斷言道。
“比如說。如果要追求對人類而言極其普通的幸福,塔塔拉·佛隆,你應該選擇佩爾莎緹”
“……這個”
“不,就算不是她也可以。應該與人類女性一起,跟那個女性生兒育女,與她共度一生,一同死去”
“…………”
如果——真能如此肯定是幸福的吧。
極其普通的家庭狀態。
有妻子。有孩子。有家庭。
但那是佛隆想要也無法得到的。即便在內心渴望著,卻無法觸及。因此——要是能夠獲得,肯定是無比美妙的。肯定是無比幸福的。
這是佛隆的真心。
然後——
“你必然會離柯緹卡爾蒂·阿巴·拉格蘭潔絲而去”
這句話。
“這——”
無聲無息地、深深地刺入佛隆的內心。
這是他努力不去思考的事情之一。
“對你來說也許沒什麼。死了,你也就不會悲傷。到死為止都有柯緹卡爾蒂·阿巴·拉格蘭潔絲相伴——她被你的人生束縛,而你也許能夠得到滿足。但是”
聶莉聶窺視著佛隆的雙眼。
似乎在說:不許說謊或蒙混過去。
“留下來的她會怎樣呢?”
“…………”
隨著精靈進出社會的增加,被這類問題困惑的人類也不斷的增加。因為相似所以相愛。然而卻因為相似而無法相伴。那麼,這個問題該丟往何處呢。解決辦法恐怕——相關者的數量或許不少,但都說不上是正解吧。
自己又該如何呢。
跟向佩爾莎緹說過的那樣——一直逃避的佛隆沒辦法立刻作出回答。
(……夫拉梅爾也)
佛隆不經意地看向夫拉梅爾。
他的胸前搖拽的吊墜。
夫拉梅爾雖說是剛生下來的,卻跟普通的精靈不同,如果他是柯緹卡爾蒂的『另一半』的話,有時也會跟她一樣變成『大人』的形態吧?
那要是他跟朵莉絲一同成長——如果成為戀人的話。
也會為同一件事而煩惱吧。
(對啊。對柯緹而言——也是一樣的啊)
或許,因為她遠比佛隆活的更久,應該很早很早以前就在考慮這件事了。
也許正是她內心的懊惱,才讓她說出『總有一天,我會找到給你生孩子的方法』這種話吧。
與精靈相伴,就等於是把與人類女性結婚生子,看著子女成長,最後被子孫圍繞著逝去——度過這種平凡卻無憾的人生的可能性,親自舍棄。
放棄將自己的生命延續未來的可能性。
正因為理解這一點,柯緹卡爾蒂才——
“幹脆”
聶莉聶眯起眼。凝視佛隆的那道視線——仿佛要穿射進去一般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