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吹口哨的男人(1 / 1)

那一天,在單位,因為一件小事的不如意,我的不滿便如傳染病一般彌漫開來,腦海裏淨是別人對不起我的理由,仿佛整個世界都虧欠我了一樣,心裏懊喪和憤怒到了極點。於是,擠公共汽車的時候,充斥著高壓情緒的我便一反常態,不再淑女。一陣橫衝直闖之後,我踩到了一個人的腳。

“嗨,請你小心點兒。”有人對我說。

我看了他一眼,發現我踩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那個人——那個人可能是他的朋友。兩個人的衣著都很潔淨,神情穩重而疲憊,被踩的那個人正貌似悠閑地吹著口哨,我聽出他吹的是《鈴兒響叮當》。

“踩的又不是你,”我本想道歉,猶豫了片刻,卻突然想趁機撒撒氣,“多管閑事!”

“不管踩的是不是我,這件事情你都得說對不起。”他在為朋友堅持。

“不對的事情千千萬萬,你管得完嗎?”我驕蠻得不可理喻。周圍一片沉默,我卻從這沉默中讀出了一種平頭百姓平日裏對我這種“小惡人”的微妙的畏怕和鄙夷。明白了自己目前在眾人心目中的位置,我沒有一絲一毫痛快淋漓的感覺,有的隻是愈來愈深的羞愧和後悔。天知道,我其實根本不想成為這個樣子。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請原諒請原諒。我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說。

那個被踩的人依然吹著《鈴兒響叮當》。隻是,我偷偷看見他悄悄拉了拉那個與我理論的人的衣角。那個人果然閉嘴了。

我長噓了一口氣。車剛剛停下,我便倉皇跳下。

“小姐,請等一等。”有人喊。我回身。是他們。我靜立。愧疚與後悔立即開始轉化為敵意。看樣子他們還想沒完沒了呢。

“你是這麼年輕,所以有些話我實在忍不住要對你說,也許你聽了會有好處。”那個人的語氣裏滿是耐心。被踩的人站在一旁,似乎有些靦腆,仍舊吹著口哨。

我忽然不敢再看他們。微微低下了頭。

“今天你是不是有些不順心?”我點點頭。

“這種小波折誰都會遇到。有的人經曆的何止是不順心,簡直就是用一生去承受的大苦難。”他說,“就像我的弟弟。”吹口哨的人頓時紅了臉。

“你知道嗎?他原本是一家劇團的台柱子,在一次車禍中失去了雙腿。現在,他裝的是假肢。”想到剛才我曾在那雙失去血液的腳上踩了一腳,我的呼吸在一瞬間幾乎都要停止了。

“後來,他又去一家歌舞團唱歌,曾是這家歌舞團最好的男高音,但是,一次重病又讓他失去了聲音。”哥哥的眼圈紅了,“現在,他是個下崗職工,和我一樣,靠直銷水晶襪生活。今天我們隻賣了兩雙,但是,”他的聲音哽咽了,“每天,他都要吹著口哨回家。”我的心一陣顫栗,原來是這樣,我壓根兒沒想到。

“我可以看看你們的襪子嗎?”我輕聲說。也許,買雙襪子可以小小地平衡一下對自己剛才無理行為的痛恨,我想。

弟弟微微笑著,很快遞過來一雙襪子,包裝上麵印著價碼:三塊錢。並不貴。

“我的話還沒說完,我們追你下車,並不是想讓你買襪子,”我正準備掏錢,哥哥的聲音又響起來,“更重要的是,我想讓你知道,我的弟弟為什麼要吹著口哨回家。”

我驚奇地看著他。他的弟弟為什麼要吹著口哨回家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曾經告訴我說,口哨是他現在所能支配的和音樂有關的唯一的一種技巧。他的口哨隻能吹出兩種風格,一種是悲哀的,一種是快樂的。悲哀別人不容易懂,但是快樂卻可以在任何角落通行。所以,他想讓別人從口哨裏感知到快樂。”

我緘默片刻:“可是,有誰在乎呢?”

“是的,很多時候是沒有人在乎。不過,幸好他在路上留下口哨的時候,就已經預備了讓這種快樂寂寞。如果,有人偶爾的在乎並破解這種寂寞,他就會分外滿足,覺得自己簡直是一本萬利了。”

臨別的時候,我留下了一雙水晶襪,並且感謝哥哥把弟弟的故事告訴了我。

“不隻是你,我還告訴過很多人,你知道為什麼嗎?”哥哥說。

“你是想讓別人知道,確實還有你弟弟這樣的人在以這樣一種方式為他們吹著口哨回家。”我說。哥哥笑了,弟弟也笑了,之後他卻流下淚來。

那雙水晶襪,我現在還留著。它的造型精巧玲瓏,質地細膩柔韌,色調明朗典雅,就連包裝都那麼溫暖詩意。

我一直沒舍得穿。我知道它最適合珍藏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