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東觀漢記》考證(1 / 3)

一、東漢時期的基本史料

公元25年至220年,在中國曆史上是東漢王朝的統治時期。這一時期在中國古代社會的發展史上具有頗為重要的地位。但是史學界對於東漢史的研究相對說來比較薄弱。東漢的曆史舞台似乎不如此前的先秦西漢那樣引人入勝,也不如此後的魏晉南北朝那樣豐富多彩。造成這種印象或許有種種原因,而東漢時期的史料較為缺乏可能是重要原因之一。現在研究東漢史,最基本的史料毫無疑問是南朝劉宋時代範曄編撰的《後漢書》。在前四史中,《後漢書》與《史記》、《漢書》、《三國誌》有一個顯著的不同點,那就是撰修史書的作者距史書所述的時代相去較遠。範曄開始修《後漢書》在宋文帝元嘉九年(公元432年,一說在元嘉元年),上距東漢的滅亡已超過了兩百年。他所依據的材料主要是已有的成書,而不是原始檔案記錄。當時流行的東漢史本來是有很多種的,唐劉知幾《史通》說:“為編年者四族,創紀傳者五家……至宋宣城太守範曄,乃廣集學徒,窮覽舊籍,刪煩補略,作《後漢書》,凡十紀、十誌、八十列傳,合為百篇。會曄以罪被收,其十誌亦未成而死。”[1]

在上述各家《後漢書》中,最根本的資料當推《東觀漢記》,因為《東觀漢記》是東漢同時代陸續補修而成的,它雖然也不盡屬實錄,但畢竟是當代人編當代史,無疑最為可信。但《東觀漢記》唐時已缺,至宋更無完本,可謂散佚已久。現在通行的是清修《四庫全書》時,重編的所謂《永樂大典》本《東觀漢記》(以下簡稱大典本)。為探求東漢時代的原始史料,應當首先弄清大典本《東觀漢記》的真相,這或許對東漢史的研究不無推動作用吧。

在各家《後漢書》中,晉人華嶠的《後漢書》專以《東觀漢記》為本,撰寫也較為出色,範曄《後漢書》雖博采眾家之長,而又以華嶠為主。因此,從《東觀漢記》到華嶠《後漢書》,從華嶠《後漢書》到範曄《後漢書》,這一條線索是很明顯的。故宋人羅願《東觀漢記序》說:“後漢成書自劉珍、謝承、薛瑩、司馬彪、華嶠、謝忱、袁崧、劉義慶、肖子顯,凡九家。惟華嶠專述《漢記》。逮範曄總裁眾家而成書,亦以華嶠為主。後之欲考《漢記》者,於範氏之書尤有取焉。”[2](《漢記》指《東觀漢記》,詳下文。)因此可以說,範曄《後漢書》中的材料,實際上大部分是直接或間接取之於《東觀漢記》的。用《東觀漢記》的佚文和《後漢書》相比較,這一點也是十分明顯的。

範蔚宗文采出眾,史筆可為上乘,《後漢書》中確有不少好文章。他本人甚至自誇說:“精意深旨”,“筆勢縱放”,“天下奇作”,“體大思精”。[3]但是,今天作為曆史資料來說,文筆生動固然很好,但更加重要的卻是提供更多具體的史實。我們的任務是掌握更多的原始資料,運用正確的、科學的觀點來考察曆史,恢複曆史的本來麵目。從這個角度來看,範曄的《後漢書》比起《東觀漢記》來,卻是舍棄了許多可貴的東西。今舉一例,《東觀漢記》曾記載明帝的兒子彭城靖王恭與其子酺的一件事:[4]

“恭子男丁前妻物故,酺侮慢丁小妻。恭怒,閉酺馬廄。酺亡,夜詣彭城縣欲上書,恭遣從官倉頭曉令歸,數責之,乃自殺也。”

這一段記載事實明了,其前因後果也很清楚。從中可以看出東漢中期以後,皇室貴族之腐敗以及諸侯王與官府之間的關係,是一條很有價值的史料。範曄在《後漢書》中把這一記載加以縮減,隻存“恭以事怒子酺,酺自殺”九字。僅據這樣簡略而抽象的記述,就不足以說明什麼問題了。

總之,由於範曄時代較晚,《後漢書》述事又多加刪削,很多珍貴的史料被拋棄了。因此應當進一步挖掘和整理範書之前的各家《後漢書》,尤其應重視原始基本史料《東觀漢記》。清人有兩種《東觀漢記》的輯本,一為姚之駰本,一為大典本。姚之駰輯本誤漏太多,實在算不上合格的輯佚書。大典本編入《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流傳廣泛。因為四庫館臣當時尚能看到《永樂大典》的大部分,所以他們輯書時,盡量標榜為大典本,以提高其身價。《大典》非一般人所得見,故使人莫敢或疑。但是如果細加考究,不能不使人感到十分驚訝,他們所宣稱的大典本,往往名實不符。因此有必要對《東觀漢記》做一番考證,弄清大典本的真相,進一步恢複《東觀漢記》的本來麵目,搜集大量的佚文,以增加東漢史的研究資料。這就是本文所希望達到的目的。

二、《漢記》的撰寫過程

東漢時期修撰國史,曆經多次,當時尚無《東觀漢記》之名,所修之史書隻稱《漢記》。據現有資料可考者,前後至少有過七次,現依次說明如下。

第一次在明帝永平十五年(公元72年)。《後漢書·東平憲王蒼傳》卷四二:“(永平)十五年春……帝以所作《光武本紀》示蒼,蒼因上《光武受命中興頌》。”

《後漢書·班固傳》卷四十:“既而有人上書顯宗,告固私改作國史者,有詔下郡,收固係京兆獄,盡取其家書。先是扶風人蘇郎偽言圖讖事,下獄死。固弟超恐固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馳詣闕上書,得召見,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書。顯宗甚奇之,召詣校書部,除蘭台令史,與前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遷為郎,典校秘書。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事,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奏之。”

《後漢書·馬嚴傳》卷二四:“顯宗召見,嚴進對閑雅,意甚異之,有詔留仁壽闥,與校書郎杜撫、班固等雜定《建武注紀》。”

《後漢書·北海靖王興傳》卷十四:“初,臨邑侯複好學,能文章。永平中,每有講學事,輒令複典掌焉。與班固、賈逵共述漢史,傅毅等皆宗事之。”

《隋書·經籍誌》卷三三:“《東觀漢記》,起《光武注記》至《靈帝》。”

《史通·古今正史》卷十一:“漢氏中興,明帝以班固為蘭台令史,詔撰《光武本紀》及諸列傳載記。”

按:據上述資料可知此次修撰東漢開國時代史,是由班固撰《漢書》所引起。由於漢明帝讚賞班固的史才,乃令他修本朝初期的曆史。協助班固進行工作的有陳宗、尹敏、孟異、馬嚴、杜撫、劉複、賈逵、傅毅等人。修成的篇章共有《世祖本紀》、功臣列傳及新市、平林、公孫述載記等共二十八篇。惟《世祖本紀》有時亦稱《光武本紀》或《建武注記》,可知當時篇名尚未固定。著作之地點在蘭台與仁壽闥,尚未在東觀。但據《隋書·經籍誌》所載,班固等所撰之二十八篇,後來編入在東觀所修各朝史,統稱《東觀漢記》,則是毫無疑問的。

第二次在安帝永初中(約公元110年)。《後漢書·張衡傳》卷五九:“永初中,謁者仆射劉珍、校書郎劉騊駼等著作東觀,撰集《漢記》,因定漢家禮儀,上言請衡參論其事,會並卒。”

《後漢書·李尤傳》卷八十:“安帝時(李尤)為諫議大夫,受詔與謁者仆射劉珍等俱撰《漢記》。”

《史通·古今正史》卷十二:“自是以來,春秋考紀亦以煥炳,而忠臣義士莫之撰勒。於是又召史官謁者仆射劉珍及諫議大夫李尤雜作記、表、名臣、節士、儒林、外戚諸傳,起自建武,訖乎永初。事業垂竟而珍、尤繼卒。”

《直齋書錄解題·東觀漢記》卷七:“漢謁者仆射劉珍、校書郎劉騊駼等撰。初,班固在顯宗朝嚐撰《世祖本紀》、功臣列傳、載記二十八篇。至永初中,珍、騊駼等著作東觀,撰集《漢記》。”

按:這是首次在東觀撰修漢史,主其事者為劉珍、李尤、劉騊駼等人,故後代著錄《東觀漢記》,皆以劉珍列撰者之首。所修內容增加了記和表,又新設了名臣、節士、儒林、外戚四傳。

第三次在安帝永寧元年(公元120年)。《後漢書·劉珍傳》卷八十:“永寧元年,(鄧)太後又詔珍與騊駼作《建武以來名臣傳》。”

《後漢書·北海靖王興傳》卷十四:“(劉)複子騊駼及從兄平望侯毅,並有才學。永寧中,鄧太後召毅及騊駼入東觀,與謁者仆射劉珍著《中興以下名臣列士傳》。”

按:《劉珍傳》記為永寧元年,而《北海靖王興傳》記為永寧中。永寧為安帝使用的第三個年號,但隻有一年。所以永寧元年和永寧中實為一事。此次撰修參加者為劉珍、劉毅及劉騊駼,所撰為《建武以來名臣傳》,或稱《中興以下名臣列士傳》。但據上引《張衡傳》及《史通》,安帝永初修史之後,劉珍、李尤相繼物故,但此載永寧元年劉珍又著述於東觀,兩者相距約有十年之久。或史有省文,所記未確。《後漢書》本傳載:“順帝立,(李尤)遷樂安相,年八十三卒”,而劉珍“延光四年,拜宗正,明年轉衛尉,卒官”。兩人均活至順帝之時。

第四次在桓帝元嘉元年(公元151年)。《史通·古今正史》卷十二:至元嘉元年,複令太中大夫邊韶、大軍營司馬崔寔、議郎朱穆、曹壽雜作《孝穆崇二皇》及《順烈皇後傳》,又增《外戚傳》入安思等後,《儒林傳》入崔篆諸人。實、壽又與議郎延篤雜作《百官表》,順帝功臣孫程、郭願及鄭眾、蔡倫等傳。凡百十有四篇,號曰《漢記》。

《後漢書·邊韶傳》卷八十:“桓帝時,為臨潁侯相,征拜太中大夫,著作東觀。”

《後漢書·崔寔傳》卷五二:“召拜議郎,遷大將軍冀司馬,與邊韶、延篤等著作東觀。”

《後漢書·延篤傳》卷六四:“桓帝以博士征,拜議郎,與朱穆、邊韶共著作東觀。”

按:此次修《漢記》,參加者為邊韶、崔寔、朱穆、曹壽、延篤等人,除各傳增入諸人外,又作了《百官表》,總計一百一十四篇,可見是規模較大的一次。

第五次在元嘉二年(公元152年),在上次撰修《漢記》之次年。《後漢書·伏無忌傳》卷二六:“永和元年,詔無忌與議郎黃景校定中書《五經》、諸子百家、藝術。元嘉中,桓帝複詔無忌與黃景、崔寔等共撰《漢記》。”

《史通·古今正史》卷十二:“複命侍中伏無忌與諫議大夫黃景作《諸王》、《王子》、《功臣》、《恩澤侯》表、《南單於》、《西羌》傳、《地理誌》。

按:此次撰修史書在元嘉中,元嘉共三年,元嘉中當指元嘉二年,實即元嘉元年修史之補充。所撰以表和誌為主,也包括部分邊遠少數民族傳記。主其事者當為伏無忌,參加者有黃景與崔寔。崔寔為上年參加修史者之一,可能其所撰未成書,故延至次年。[5]

第六次在靈帝熹平中(約公元174年)。《史通·古今正史》卷十二:“熹平中,光祿大夫馬日磾、議郎蔡邕、楊彪、盧植著作東觀,接續紀傳之可成者,而邕別作《朝會》、《車服》二誌。後坐事徙朔方,上書求還,續成十誌。”

《後漢書·蔡邕傳》卷六十:“邕前在東觀,與盧植、韓說等撰補《後漢記》,會遭事流離,不及得成,因上書自陳,奏其所著十意,分別首目,連置章左”。“其撰集漢事,未見錄以繼後史。適作《靈紀》及十意,又補諸列傳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亂,湮沒多不存。”

《後漢書·盧植傳》卷六四:“歲餘,複征拜議郎,與諫議大夫馬日磾、議郎蔡邕、楊彪、韓說等並在東觀,校中書《五經》記傳,補續《漢記》。”

按:靈帝熹平共六年,熹平中當指三年或四年,約為公無174年。此次參加者大都是漢末名士,尤以蔡邕為出力最多。所撰有紀、傳,並有《朝會》、《車服》二誌。蔡邕後又自撰《靈紀》與十意。據李賢注:十意“猶《前書》十誌也”,其中有《律曆意》第一、《禮意》第二、《樂意》第三、《郊祀意》第四、《天文意》第五、《車服意》第六。又,《續漢書·律曆誌》劉昭注引蔡邕《戍邊上章》文,敘其著十意甚詳。蔡邕又補列傳四十二篇。但皆因戰亂而湮沒不存,而且也不是在東觀撰寫的正式史篇,故不列入《漢記》之內。

第七次在靈帝光和元年(公元178年)。《續漢書·律曆誌》:“光和元年中,議郎蔡邕、郎中劉洪補續《律曆誌》,邕能著文,清濁鍾律,洪能為算,述敘三光。”

《續漢書·律曆記》劉昭注引《袁山鬆書》:“劉洪,字元卓,泰山蒙陰人也。魯王之宗室也。延熹中,以校尉應太史征,拜郎中,遷常山長史,以父憂去官。後為上計掾,拜郎中,檢東觀著作《律曆記》,遷謁者,穀城門候,會稽東部都尉。征還,未至,領山陽太守,卒官。洪善算,當世無偶,作《七曜術》。及在東觀,與蔡邕共述《律曆記》,考驗天官。”

按:此為最後一次修撰《漢記》。蔡邕、劉洪主其事,隻修了《律曆誌》一篇。劉洪為漢末最有成就的天文學家、數學家,曾注《九章算術》。二人合作之《律曆誌》當有較高水平,惜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