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人丁,鄉下的草木已日漸興旺。
鄉村其實是屬於草木的,村民本是不速之客。在發現有水有樹後,那一隊隊從猿一路遷徙成人的村民們便駐紮下來,開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談婚論嫁,生兒育女。於是,鄉村便改變成了另一種模樣。正是由於村民們的到來,那些山山嶺嶺、溝溝坪坪便也同時有了名字,成為村民們最樸素的方位標識。
在張家山、袁家岩、彭家河這些普通的地名間,不同的家族便在這些山溝平壩裏生長。如同一棵樹,種子落下來,然後生長成小樹,小樹又生長成大樹,大樹的種子又落下來生長,於是長成了一片樹林。在川北的深山中,生長著不少這樣的樹,他們能行走、能說話,他們在山間演繹著自己的悲歡離合。
彭家是我們那個家族聚居的一個小山坪,村裏最古老的那棵柏樹要七八個青壯年伸手才合圍得住。濃密的樹枝遮蔽了樹下的山坡,樹下一年四季都是幹燥幹淨的,沒有草木能在它的身下生長,粗大的樹杆也沒有人能攀爬。老家的房屋後麵有三棵古老的柏樹,其中有一棵枝膊長得低矮一些,小時候村裏有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爬到樹頂上去過,因為樹上有不少白老鸛聚居,他想去掏裏麵的蛋。結果他掏出幾隻小白老鸛,摔到樹下,幾天後,在樹上不知居住了多少年的白老鸛便搬走了。
村裏老人們聽說此事後,都說那個青年忤逆。還講述鄰村有個青年上樹抓鳥蛋,結果把手伸進鳥窩,發現一團涼絲絲的柔軟東西,他抓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條爬進鳥窩的毒蛇,於是嚇得那個青年從樹上落下後摔死了。老人們一講,再也沒有人敢上樹掏白老鸛的窩了,可是白老鸛們也再沒有回來過。
每天晚上,從遠處的西河或者嘉陵江裏勞作一天的白老鸛回來後,都要在樹上吵鬧一會才肯睡覺,聽著那些聲音,我便會夢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風雨過後,我家房頂上便落滿了白老鸛糞和長長短短的枯樹枝,有時還有些魚骨頭,我爹便把那些糞掃下來堆在一起,作自留地裏的底肥,那些樹枝和圓圓黑黑的柏樹果便撮回灶屋燒鍋煮飯。每年夏天的晚上,村裏都會刮幾次大風,聽著房頂上呼嘯的風聲,我不怕房頂上的瓦被風揭走,卻怕那些大樹順風倒下來砸著我家的破瓦房,於是我不敢入睡。然而就在恐懼之中,我卻一次又一次的慢慢睡著了。
那些古樹個個都巍峨挺拔,村民們路過時都要仰望才看得到樹枝。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棵大樹為了全村的族人,作出了最後的犧牲。村裏要安電了,要永遠告別柴木取火的時代了。然而我們村除了樹多就是人窮,哪裏找錢買電線電杆呢?村裏大大小小開了幾天會,決定砍掉一棵較小的樹。
那樹在我家的東麵。在挖浮土的前夜,村上找來德高望重的長者在樹下燒了紙、殺了雞、點上香,祭祀這棵樹後,第二天一早才動工。我們周圍的大人小孩便圍著那樹張望,那棵小樹也有兩三個成年人合抱那麼粗了。把樹下的浮土挖去,發現樹根盤根錯接,也非常粗壯。於是決定從樹根部鋸掉。村裏木匠找來一根一米多長的鋼鋸條,然後再砍根小樹,樹皮剝掉,在火上邊烤邊育,育成個彎弓形後,再把那巴掌寬的鋼鋸條兩端用釘子釘在樹弓兩端,一個超大的鋸子便做好了。於是,幾個青壯年便坐在樹的兩邊,輪流使勁拉鋸,不一會兒,幾個都累得滿頭大汗。在來回的鋸齒中,熱騰騰的金黃鋸沫便在一顆顆雪亮的鋸齒間落下,很快就在樹杆的兩邊積了一大堆。看著那兩堆細軟的散發著熱氣的鋸沫灰,我仿佛看到那是樹裏流出的血。半個時辰過後,那寬大的鋸條還卡在粗壯的樹杆中間,仿佛咬在樹杆上的一排鋒利牙齒。周圍的大大小小都端著飯碗過來看看,嘴裏嘖嘖的說:這樹真大。長了幾千年,難道不大嗎?哪個人能活這麼久呢?午飯過後,過來幾個小夥子爬上柏樹,把粗粗的纖繩拴在柏樹腰部,然後順著樹下的空地擺好。因為怕樹倒歪了砸著了周圍的房子,要人們把樹拉倒在空地上。到了下午的時候,長繩兩邊站滿了全村的當家人,那根鋸條也快咬到樹的另一邊了。我們小孩子都圍了一圈,想看那大樹是如何倒下的。結果被家人趕得遠遠的,如果樹倒偏了,小孩子跑也跑不動,砸上可不得了。等我們遠遠的聽到大人們“一!二!三!”的齊喊聲後,隻聽“呼”的一聲,那是樹梢劃過天空的聲音,緊接著就是“嘭”的一聲沉悶巨響和樹枝被折斷的喀嚓聲,然後就是一陣地皮抖動,那棵巨大的柏樹倒下了。我們跑過去,發現長長一溜黑黑的圓木倒在地上,仿佛一頭巨蟒。我們都爭著往上爬,好不容易才能爬到倒地的樹上。看到溝壑重重的樹皮,想必它已經曆了多年的風雨,然而卻在這個時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