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狗死了大約有五六年了。不,十多年了。
那時,村裏沒有安電,都用煤油燈。隨便用個玻璃的藥瓶瓶裝點煤油,找個細鐵管,中間穿根棉線,插進藥瓶裏作燈芯子,這就是一個日用的燈具,方便管用,農村人都叫它——亮。亮的光昏黃昏黃的,晚上走動,一手舉著亮,一手半遮掩著,慢慢仔細的走,操著小碎步,象大戲裏的丫環在台子上走。我那時天天都在那亮下背書,時常打瞌睡,頭一垂,隻聽“嗞”的一聲,一股焦臭味便竄入鼻孔,猛抬頭,前額又有一撮頭發成了白灰,趕忙用手把那一條條的白灰搓下來,隻是每根頭發總要留下一個灰白的頭,再搓都搓不下來。
我家那時有個搖麵機,就是攪麵機,把麵粉加工成麵條的那種。每到大忙季節前晴或陰的日子,總少不了遠近來搖麵的。背上一大背灰麵,翻一個山,很快,就歇在我家門口了。在那時,我認識了不少人。有聲音大,說話又受聽的楊婆,會和麵的大爸,有老愛脫小孩褲子的二爸。二爸常逗小男孩玩,他先指著一邊的東西,說:娃哩,你看那是個啥?小孩剛轉過頭,他便迅速蹲下,“刷”地一下,就把小孩子的褲子拉到腳跟,羞得小孩哇哇亂叫,周圍則響起一陣哄笑,以至每個小孩見著他都把褲腰抓得緊緊的,躲得遠遠的跑。有盡說假話的“李殼子”。還有屁狗。
屁狗,按輩份,我要叫他爺,別人都叫他屁狗,“狗”我們那發“九”的音。屁狗不是大名,也不知道他的大名,現在想,或許是字,就象孔子名丘字仲尼。同時,村裏隻有一個屁狗,一個能說話的屁狗,其餘的則是真正是犬的狗。我想:是沒有人叫他屁狗爺爺或爸爸甚至哥什麼過的,當然,他也是不在意這些的。
我們吃飯和搖麵都在一間屋裏,是灶屋。我是同姐妹們在煮飯、吃飯的同時掌握了搖麵技術,父母忙或不在家時,我們姐妹都能接替。我常在灶背後邊燒鍋邊看別人和麵。灶頭最裏有口大鍋,叫毛邊鍋,有夠七八個人吃飯的圓桌那麼大,是用來和麵的,我們家就在灶台最邊上的小鍋裏煮飯。一大背灰麵倒在黑黑的鍋裏,白皚皚的,鬆軟均細,用手指一捏,細膩潤滑,還散著香氣,象我當年的臉。每個來搖麵的人都說我的臉白得象麵,白得晃人,都說我不應該是個兒娃,是個女子倒好了。我想,我的父母是不會同意的,因為我家隻有我一個男娃,沒有人不想著兒子的。麵倒在鐵鍋裏黑白分明,溫柔芳香,我時常在灶台後麵獨自享受這溫軟的味道。和麵擇人。二爺能一下和七八十斤麵,一兩盆鹽水倒上,幾袋煙的工夫,把麵和得細順柔和,捏在手裏是一團,甩到鍋裏又散開了。二爺的工夫是公認的,但是不能與攪拌機比,攪拌機隆隆一陣,沒等二爺一個笑話說完,麵已攪好了,比二爺和的更勻更細。二爺的笑話簡單,常拉著跟大人來的小娃問:娃哩,你媽到哪去了?沒來,還不快找,肯定叫和尚背去擀麵去了。之後,當然是一起笑鬧一陣。小娃不懂,跑到外麵玩去了。二爺現已死了,我家灶台上那口大鐵鍋和了十幾年麵,仍好好的,但早已不和麵了。
和好麵之後,便用手搖動一個篩子大小的鐵輪,把麵團一道一道的夾壓成匹,再壓成麵條。這是個不大不小的事,家裏沒勞力的或人手不夠,大家自然會想到屁狗,也必須是屁狗。屁狗在那幾年十分紅火。
屁狗,那時三十多,禿頭,沒娶,住在兄弟家,走路硬手硬腳,抖抖索索的,話不多,“那個蠻”是他用得最多的語言。這是個簡單的句子,又是無限豐富的句子,是屁狗的一切。那個是什麼,大家清楚,屁狗更清楚。
屁狗這樣或那樣不行,但是有勞力。別的什麼事不行,搖麵可得行。請屁狗來,麵搖完了,便一起去吃飯,還有一包煙,一口酒。有時別人沒準備,還得欠著,當什麼時候,碰著了,屁狗喊了便說:“嘿,那個蠻?”這不都清楚了!於是那人邊誇著屁狗好記性,便帶他到家,把屁狗的那個給他,屁狗心滿意足,一聲不響的走了。有時還追問別人為什麼前次沒請他搖麵,主人不會比他更有理由,那下次嘛,二天不忘哪,屁狗說著便走了。
我們姐妹時常端著碗,看著屁狗搖麵,但不是專門看他。到學校還要走一些路,回家自己煮飯,沒太多的時間看他,隻是零星點點的。他緊緊拽住輪子上的一個鐵柄,一無反顧的用力壓下去,鐵把上套了一個鐵筒,鐵洞和鐵把磨得“吱咕吱咕”的響。一個個齒輪上滿是機油,粘糊糊的,黑亮黑亮的。屁狗不時用手掌抖抖索索地把汗從臉上抹到腦上,後腦勺上幾片灰黃的頭發彎彎曲曲,又變得濕淋淋的了,從腦門到頭頂都是閃著光。屁狗黎黃的頭皮發亮後,於是有人說:“看,屁狗又在發電了。”大家看了笑了,屁狗也笑了,嘴巴拉扯了半天,終於笑出來了,不說話,又抹一下頭,或用食指勾著在額頭、臉頰上刮一下,把汗水向地上一甩,主人說:“屁狗,你歇會兒。”於是,屁狗就站在一邊,別人又說:“屁狗,停電了。”屁狗也和大家一起又笑。有時,屁狗也發火,他隻是笑一笑,終於吃力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你個東西,我給你說哈。顫顫悠悠的再沒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