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其實是鄉下最受歧視的品種了。
玉米在鄉下叫苞穀,一個很俗套的名字。在鄉村慢慢富裕的時候,苞穀便隨之退出了人們的視野。苞穀的引退其實也是一個很世俗的事件,僅僅是因為不合人們的口味。苞穀不象某些物種,與生俱來善於迎合,它也不熱衷於催化劑、轉基因的包裝,獨自安靜生長。在種子們上太空風光一圈回來後忙著隆胸增粗的時候,苞穀還是那麼土氣的穿著厚厚的粗糙衣裳,仍舊素麵朝天,獨來獨往。應該說,苞穀是莊稼中涵養最深的一種了,然而,苞穀仍然退居二線。
在鄉下還貧窮的時候,苞穀頓頓不離。苞穀麵、苞穀砂、苞穀米經常被變換著各種花樣登上餐桌,吃得人們口幹舌燥,但卻也虎背熊腰。慢慢的,苞穀便淪為飼料了。如果要說苞穀最能勾起人們記憶的,那一定是爆米花。爆米花雖然不能當頓吃,但應該是苞穀最有情趣的細節了。往往是在年關之前,鄉下便飄揚著爆米花的芳香了。
在某個上午或下午,大路上傳來悠揚的吆喝:“炒爆米花了!兩塊錢一鍋。”於是便有農婦在喊:“到這兒來。”擔著爆米花機的老漢便一步一搖的過來了。他支起爆米花機,將半瓢脆幹的苞穀倒入半球形的爆米鍋內,封好頂蓋,然後把爆米鍋架在柴火上不停轉動,讓它慢慢均勻受熱,約摸半個鍾頭,師傅看火候到了,於是提起爆米鍋,將有頂蓋的那一端朝向大背兜,隻聽“呯”的一聲巨響,濃濃的爆米花香便四下散開,滿地全飛濺的是白花花的爆米花。隻要聽說哪個院子在炒爆米花,四周的小孩子都成了不速之客,圍著那老漢直咽口水。當那聲巨響讓膽小的孩子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膽大的孩子早就搶了一大包爆米花了。
炒爆米花往往是兩塊錢一鍋,或者用五斤苞穀以物折資。一天下來,炒爆米花的老漢便背上了一大背苞穀。為了讓自己的生意更加興隆,炒爆米花的老漢還準備了一小瓶糖精,在炒爆米花的時候,先往鍋裏放上幾顆,這樣炒出來的爆米花又脆又甜。有的小孩子想占便宜,硬要人家多放點糖精,心想越多越甜。那老漢笑著先讓小孩子嚐上一顆糖精,結果苦得小孩吐個不停,原來糖精放多了味道就變了。
苞穀在爆米花的故事之外,應該就算嫩苞穀了。嫩苞穀其實也算不了什麼新鮮事物,隻不過是年輕一點的苞穀罷了。在鄉下,嫩苞穀吃膩了,賢淑的主婦們便把嫩苞穀棒子煮一大鍋,再把熟透的苞穀米粒剝下來曬幹製成纓米子豆豆,存放在櫃子裏,在正二三月拿來煮在稀飯鍋裏,比什麼都香。
近些日子,嫩苞穀在城裏比較吃香。聽說一個煮熟的嫩苞穀一塊錢一個,能抵幾斤幹苞穀。是不是連苞穀老了也會沒有人要呢?年輕漂亮的嫩苞穀成為城市的新寵,這或許也是都市的流行病之一,由於追逐聲色已經變得有些異化的人們,在大街上猛啃幾口嫩苞穀,是不是也很時尚呢?其實,苞穀還是苞穀,嫩苞穀的走俏,讓人有一種恥辱的感覺。
鄉下七月,苞穀全掛起了胡胡。鄉下人叫胡胡,其實那些紅的白的,更象是苞穀的美麗長發,讓人傾心。一個個苞穀傍著高大的苞穀杆,老農們說那是苞穀杆背上了娃娃。在苞穀杆背上了娃娃的時候,山裏的野獸便會趁黑去偷吃。於是,村民們便搬上一根長長的條凳,拿上盛糧用的升子,來到苞穀地邊,將升子倒扣在長凳上,使勁地推過去拖過來,於是升子便摩擦著長凳發出一種悠長並刺耳的怪叫,在黑夜裏傳得很遠很遠,那些偷吃嫩苞穀的野獸們於是嚇得四處躲藏,鄉下的孩子們便伴著這種罕見的怪叫在酷熱中入睡。
苞穀雖然在鄉下慢慢遠離了餐桌,讓人能記起的隻有些許逸事,但是苞穀仍然是天下糧倉的中堅。苞穀仍舊是那麼直道,也致倍受冷落,但沒人敢漠視它的存在。
當苞穀偶爾以啤酒、糖漿的麵目出現並大受追捧時,或許苞穀還在一邊竊笑:人,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