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你終於注意到我了。你緊挨著我的身邊走過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下意識地掃了我一眼,可是你沒有認出我來。兩天以後,我們再次相遇,你依舊沒有認出我就是曾經愛過你的那個姑娘,隻認出我是那個漂亮的、十八歲的姑娘,兩天以前曾在同一地點同你迎麵相遇。你親切而驚訝地看著我,問我,是否願意一起去吃飯。我說:“行。”我怎敢拒絕你呢?
那個晚上,我在你身邊整整呆了一夜。你睡著了,我聽見你的呼吸,感到自己挨你那麼近,在黑暗中我流出了幸福的淚水。接著,你又賜給了我兩個美妙的夜晚。但是後來你對我說,你要出門了,你答應我,一回來就立即通知我。我給了你一個留局待取的地址——我不願把我的姓名告訴你。可是,你沒有通知我。你早就回來了,從你亮著燈的窗戶我斷定你回來了,你沒有給我寫信。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我也沒有收到你的一行字。
我的孩子昨天死去了——他也是你的孩子呀。親愛的,這是那如膠似漆的三夜所凝結的孩子,是我那專一不二的愛情和你那漫不經心、幾乎是無意識的柔情蜜意所凝成的孩子。那麼你一定要問,問我在這多年的漫長歲月裏,為什麼不把這個孩子告訴你。因為你永遠不會相信我這個跟你短暫地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會對你這個不忠誠的男人忠貞不渝,你會懷疑這孩子是不是你的親生骨肉。這樣,在你和我之間就會產生一片陰影。我不願意。再說,我了解你,你這個人隻喜歡在愛情中無憂無慮、遊戲玩耍,要是突然間成了父親,你一定會覺得好像我把你拴住了,因此而恨我。我寧可獨自承擔一切,也不願意讓你背上包袱,我要讓你永遠懷著愛情和感激來思念我。當然,你從來也沒有思念過我。為了這個孩子,我付出了多少昂貴的代價啊!恐懼、羞辱、貧窮、痛苦,可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因為這孩子就是我的一切,他就是你,但已經不再是那個我無法駕馭的你了,而是那個永遠連著我生命的你。
盡管後來有很好的人向我求婚,我卻不願自己為婚姻所羈絆。為了你,我任何時候都要使自己是自由的。我一直還在做著那個陳舊的孩子夢:也許你會再次把我召喚到你的身邊。我把一切都推開了,隻是為你而保持自己的自由,一聽召喚,就撲到你的懷裏。
這個時刻果真來了。差不多正好是一年前,那時外表上我已經從一個靦腆的小姑娘變成了一位漂亮婦人。我在塔巴林舞廳喝酒唱歌,你和幾個朋友坐在鄰桌,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我。十年來,你第一次以氣質中所具有的全部沸騰的激情盯著我。我不知道,你是到底認出我了呢,還是把我當做一個陌生女人,想把我弄到手?你腦袋一甩,向我暗示,你在外麵等我。我渾身直哆嗦,像是發冷,又像是發燒,我跟著你出來了。一見到我,你的目光就亮了起來,我馬上看出,你沒有認出我來,你又一次把我當成一個新歡。
我們把車開到了你的寓所,我又聽到了你的聲音,感到你情意綿綿地就在我的身邊,我感到如此陶醉,如此孩子氣的幸福,和當年完全一樣。可是你並沒有認出我,而且在你的心目中,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陌生。因為你小心翼翼地把幾張大鈔票塞進我的暖手筒裏去。這一瞬間,我怎麼會沒有叫起來,給你一個耳光呢!——我,我從童年時代起就愛你了,我是你的孩子的母親,而你卻付給我錢,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個塔巴林的妓女——你付錢給我!被你忘了,這還不夠,我還得受淩辱!我迅速離開了你的寓所,因為我感到眼淚就要湧出來了,可不能讓你看見。
我們的孩子死去了,現在這個世界上,我除你之外再沒有一個好愛的人了。但是對我來說你又是誰?你,你從來都沒有認出我。隻有這一次我必須得跟你說——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把一切全對你講了,現在你就知道,不,你隻會感覺到,我曾經多麼愛你,而你在這愛情上卻沒有一絲累贅。我寫不下去了……我四肢疼痛……我想,我得馬上躺下。我並不拿我的死來做任何有損於你的事,這使我感到安慰……我感謝你……我愛你……永別了……
他從顫抖著的手裏把信放下,然後久久地沉思。他想起了一個鄰居的小孩,想起一位姑娘,想起舞廳的一個女人,但是這些回憶朦朧不清,飄忽無形。他感覺到一次死亡,感覺到不朽的愛情,一時間他的心裏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個看不見的女人,沒有實體,充滿激情,猶如遠方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