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講中國近代史,總是從鴉片戰爭講起。對於鴉片戰爭以前的曆史,許多人不甚了了;但對鴉片戰爭以後的曆史,大家都能知道一個梗概。因此對於西方傳教士,總是沒有好感。人們普遍認為,西方殖民者東來,目的就是侵略中國。直接用軍艦大炮打開中國的大門,這是軍事侵略;用商人來傾銷洋貨,特別是來傾銷鴉片,這是經濟侵略;用傳教士來傳教,包括天主教與基督教,同時帶來西方文化,這是文化侵略。軍隊、商人、傳教士成了三位一體的侵略者,哪還有什麼好人!就鴉片戰爭以後的曆史來說,以上的看法確有一定的根據。不過不是那麼絕對化。傳教士中間,從事間諜活動者有之,仗不平等條約之勢而橫行者亦有之,但是不能否認,有不少傳教士還是做了大量有益於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工作,不可一概而論。
如果上溯到兩三百年前,了解一下明末清初西方傳教士來華活動的情況,我們對傳教士的印象就會有所改變。因為那時候西方的一些侵略勢力尚未形成,傳教士雖受歐洲某些教會派遣,但大都是個人行動,並未承擔某種侵略任務。我們雖不能說當時的傳教士全是好人,但是絕大多數都是有學有術的知識分子,都有一技之長,除傳教外,還能夠推動東西方文化學術的交流工作。他們認真地學習中文華語,努力從事翻譯工作,把東方文化(主要是文史哲的著作)介紹到西方,把西方文化(主要是科學技術知識,特別是曆法)介紹到中國。他們中間有不少人與中國知識分子結為莫逆之交,情誼深厚;有不少人接受中國朝廷的官職,長期工作,死後就葬在中國的土地上。這些文化使者,萬裏奔波,遠適異國,為全人類的文化交流、生產發展、社會進步做出了貢獻,值得後人永久懷念。我們應該把他們和西方殖民者中間那些軍頭、政客、野心家區別開來。
不久之前,美國的亨廷頓倡“文化衝突”說,認為人類中間有許多不同的文化,不同文化之間必然要發生衝突,這就是世界動蕩不安與發生戰爭的根源。言下之意是,要保持世界和平,就應該讓全人類接受某一種“先進”的文化。此說一出,引起了一片反駁之聲。筆者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不同的地理環境,不同的曆史發展,造成了不同的民族與不同的文化。有許多不同文化並不是什麼壞事。不同的文化之間可以交流,可以互補,可以和平共處,共同發展,共同進步。古代的中國與古代的印度雙方進行過一兩千年的文化交流,從未發生衝突。
在唐代,中日文化交流頻繁,也沒有產生任何糾紛。明末清初,西方傳教士東來,這是一個東西方文化交流的開創時代。文化交流,有利無害。傳教,不過是一種形式,從效果上來說是文化交流。唐代的玄奘西遊、鑒真東渡,采用的也是傳教(佛教)的形式。鴉片戰爭的產生,是西方殖民者中的鴉片販子所故意製造的,這與明末清初西方傳教士的文化交流是兩回事。不同的文化之間的交流與互補,本不會發生衝突。發生衝突、發生戰爭的真正原因是各國統治集團互相爭奪實際利益,所謂“文化衝突”不過是一種借口而已。
兩位全力支持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皇帝在中國曆史上,明、清兩個政權武裝衝突了28年,最後明亡清興,清王朝取代了明王朝。雙方在政治上是對立的。但是這兩代各有一位皇帝在對外政策上卻很一致,即全力支持東西方的文化交流。他們是明末的崇禎帝與清初的順治帝。
崇禎帝即位之時,明王朝由於屢經天災人禍、內憂外患,已經風雨飄搖。年輕的崇禎帝有意引進西方的科學技術,發憤圖強。他一登位,就重用徐光啟這些思想開明、主張引進西方科學技術的人士,命徐光啟開局修改曆法。不久之後,徐光啟等修成“崇禎新曆”,但因時局動蕩,未及頒行。為了增強軍隊的戰鬥力,崇禎帝毅然決定在北京設廠鑄炮。直到清兵入關之時,還有一些傳教士奉命到明軍中傳授使用新式火器的方法。
清兵入關之時,北京天主教會的主持人是傳教士、日爾曼人湯若望。他已經進了明廷的欽天監,成為修曆的官員。他認為,將來不管誰做皇帝,對修曆工作都會重視,所以並不外逃,留京待變。1644年5月,清攝政王多爾 召見湯若望,詢問修曆之事。湯若望乘此機會把自己的著作、儀器一一貢獻出來。次年,他接到清廷的上諭和印信,被任命為欽天監監正。1650年多爾 死,年輕的順治帝親政。他對引進西方科學技術深感興趣,和湯若望來往密切。湯若望在自己所寫的《修曆紀事》一書中曾經說過:
在兩年中,也就是本世紀的五六年、五七年中(指1656、1657),他(指順治帝)親自到我住處來了二十四次。他在我的住處耽擱了不少時間,並且他還在我的住處吃飯、喝茶,這是他之前任何一個皇帝也沒有這樣做過的。
1651年,順治帝封湯若望為通儀大夫,加官銜為太仆寺卿,後改太常寺卿。1653年,賜號為“通玄教師”,後改通微教師。順治帝從1651年親政到1661年去世,10年中間,對湯若望的信任一直不變。其間雖然有人一再攻擊湯若望,但是不起作用。1657年,欽天監官員回回人吳明 上書給順治帝,根據當年的回回曆指出湯若望曆書的謬誤。經過考察,吳明 因所言不實,受到斥責,幾乎被判罪。1660年,欽天監官員楊光先又上奏章,指出湯若望等傳教士有三大罪狀:一是潛謀造反,二是邪說惑眾,三是曆法荒謬。
帽子大得嚇人,卻沒有什麼具體內容,順治帝置之不理。
“曆獄”產生的經過
所謂“曆獄”,就是因曆法之爭而造成的一場冤案。
受害者主要是被任命為欽天監監正的傳教士湯若望,被牽連者有一批傳教士和清廷中支持、同情湯若望的一些官員。這個冤案不是清廷官方有意為之,而是有人誣告。
誣告者是欽天監官員楊光先,也就是湯若望的下屬。誣告的目的也很明顯,那就是扳倒了湯若望,自己取而代之,當上欽天監的監正。順治帝在位的時候,他也像煞有介事地上了奏章誣告湯若望,因為順治帝對湯若望非常信任,誣告不起作用。
楊光先雖然碰了釘子,卻不肯罷手,繼續活動。他寫了《辟邪論》一文,印刷5000份,廣為散布,大造輿論,並且拜會了許多對傳教士不滿、對西方文化仇視的權貴,爭取支持,爭取同情。他的一些說法,頗有煽動性,但是在理論上完全站不住腳,有識之士嗤之以鼻;但是卻有不少不學無術的清廷權貴對他表示讚同。
既然是曆法之爭,楊光先既指湯若望所製的曆法“有十謬”,那就應該說出錯在哪些地方,應該如何糾正。
但是他隻作些分析批判,戴了許多大帽子,卻指不出一條具體的錯誤來。在《辟邪論》卷下竟然說出“光先之愚見,寧可使中國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吾懼其揮金如土,以收吾天下之人心,如抱火於積薪,而禍至之無日也”這樣無賴的話。這種盲目排外的態度,把他抱殘守缺的頑固心理暴露無遺。
他說湯若望等傳教士“潛謀造反”,但是舉不出一條真憑實據。說來說去,都是他的一些看法。例如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