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光此去,大有深意,他是想讓這個皇帝帶他做一個曠古才有的廣告,對天下人“廣而告之”:做皇帝遠不如做漁翁來得自由。
這位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嚴光,深知人間一切禍害起於權利之爭,滅了人的權利之心,就是滅了天下的爭戰。如果天下人人都甘當農夫、漁翁,不去爭奪那代表了榮華富貴的“赤符”,不就天下太平了嗎?你又何苦去以暴抗暴,東征西戰,為“大一統”搞得天下不太平呢?
嚴光秉承了許由、巢父等古代隱士的品德,並且,因為那些年代久遠的堯、舜英雄已經快被人淡忘了,他決意把那精彩的一幕再上演一次,讓當時的人們重新記起那些令人肅然起敬的先哲。
於是乎,他大搖大擺,身上反穿羊皮襖,頭上戴著草帽,走進皇宮,卻一權不取一名不沾,不帶走一絲富貴,又穿著老羊皮襖,戴著大草帽從皇宮裏走出來,飄飄然歸隱七裏灘頭、富春江畔。
頗富心機的劉秀本想借隱士的才學穩固江山,不想卻又被老同窗占了先機,借他這個皇帝的位高權重號召天下人戒貪戒懦,用光武帝的名望成全了他的清名。
在這裏,權力和知識博弈,野心和道德交戰,劉秀又敗下陣來。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這個皇帝可以統治天下,卻難馭一顆自由高尚的靈魂。
他在億萬民眾之上,而嚴光還在他之上!
從此,嚴光兩個字,將成為他永遠的心病了。
嚴光不事光武帝,當時成為佳話。他沒有把這個昔日的小學弟當皇帝來看待。或者,也正因為他現在是皇帝,嚴光才正想教訓他一下,以正視聽。他對於劉秀的幾番嘲弄也被修史者畢恭畢敬地寫入了史書,在他的故鄉和民間廣為流傳,具有警世勸勉的意義。
正當劉秀和哥哥打起皇族的大旗,占據了農民起義軍的成果,為了皇帝的寶座浴血奮戰之際,嚴光就已隱入了齊魯大地,想安放自己被戰亂驚嚇的靈魂,他及時地隱藏自己,是為了不被戰亂發動者所利用。
齊魯大地是儒學的發源地,孔子的故鄉,是學子們心中的聖地。嚴光夢想到那裏去尋找良師益友。於是,在風景秀美群山連綿的沂蒙山南麓,美麗的沂水河畔,嚴光搭起了一個小窩棚,安下身來。在河中垂釣,在鳥鳴中讀書入靜,采山中之蕨,捕水中之魚,與山水為伴,涵養精神,遠遠避開了世上的戰亂和紛爭,安閑度日。
中國古代有一種奇怪的現象:知識永遠依仗權力才能發光。
嚴光卻用知識打敗了皇權,因此受到後人的永遠景仰。
遊學之初,他以滿腹才華、一身正氣,贏得了落魄皇叔的崇拜。我們可以想象得出,心懷光複漢業野心的皇叔劉秀,當時是怎樣像垂涎大好河山一樣垂涎嚴光這位名儒的聲名和學問。
所以,當他把江山收入自己囊中之後,迫不及待地尋找這位隱居的故知,不惜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讓手下的官僚們拿著由他口述描出的畫像,大肆張貼尋人啟事,大江南北四處找尋。
他如此大張旗鼓地尋找嚴光,其實也是在為自己做廣告:讓人看到他劉秀是多麼開明,為了一介寒士的同窗之誼,不怕大費周章。
於是,當齊魯官員進宮,說根據畫像上看,在他們沂蒙山裏有個穿羊皮裘的垂釣者很像嚴光時,這個善於作秀的皇帝真是把戲演足了。劉秀先是派人去請嚴光入宮,遭到拒絕後,又派人一請再請。請來後又安排進相當於現在的國賓館裏,由自己的禦用廚師給這個滿身魚腥味的學兄做山珍海味、魚肉大餐。劉秀為了和嚴光套近乎,喚起舊情,還像兄弟手足一樣,用手拍拍嚴光的肚皮,親昵地說:“咄咄子陵,你就不能出來幫幫我的忙嗎?”
這一拍記到史書上,給劉秀拍出了不少美譽。可卻沒有討到嚴光的一句話,他假裝睡著了,用無言拒絕了皇帝的請求。
劉秀隻好自討沒趣地站在一邊發呆。這個時刻,真是中國曆史上最美妙的時刻。
一介寒士嚴光為知識和知識分子爭得了最大的尊嚴。
自中國有皇權以來,都是士人們對皇上三呼萬歲,五拜六叩,這次嚴光卻身不起,眼不睜,讓皇帝在他的床前受盡冷待。
曆史是如此奇妙。它造就了劉秀這個愛作秀的皇帝,又造就了嚴光這個有骨氣的知識分子,讓他們湊成一對,演出了絕無僅有的一幕好戲:權力恭候在知識的床前,千百年來被顛倒的曆史,終於在這一刻被重新顛倒過來。
好久好久,嚴光才睜開眼睛,冷冷地說:“昔日唐堯治理天下,仁德遠揚,還有許由洗耳之事,士各有誌,何必苦苦相逼呢?”
一番話說得劉秀麵紅耳赤,張口結舌。
是啊,從前的唐堯是多麼有道的明君,他想請許由幫他治理國家,許由聽了他讓其做官的請求,卻覺得髒了耳朵,忙跑到河水中去清洗。而巢父本來正在這條河裏喂牛,一聽此話,把牛也牽走了,他嫌這條河的水也髒了。何況你劉秀呢?你比唐堯還開明嗎?而我嚴光立誌要做當世的許由和巢父,人各有誌,就是皇帝也無權改變。
最有意思的是,劉秀以敘舊為名,把一身漁翁打扮的嚴光請上他的皇輦拉進宮去,和他同榻共寢的情景。
這一夜,嚴光大大咧咧坐在皇帝的龍床上,劉秀隻謙恭地坐在床沿上,繼續拉攏他。
受到如此高規格的禮遇,嚴光仍不改其誌。
夜半,光武帝劉秀睡得正香,卻被壓在肚子上的一隻腳踢醒了。
原來,嚴光把皇帝的肚皮當成了踮腳石,兀自酣睡不醒。被壓迫的皇帝卻是尷尬不已,難以入眠。
他本能地想把壓住自己的這隻大腳推開,可是生性狡黠的他,又生怕這是嚴光對自己的考驗。他深知足智多謀的同窗對他心存疑竇,這隻伸過來的腳可能就是為了試探他劉秀是否真能禮賢下士,心口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