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安德烈·莫洛亞
對於那些或實在或幻想的痛苦,有沒有逃避之所或補救之方呢?許多人認為不可能,因他們覺得把此種挽救的可能性加以否認,亦有一種苦澀的病態的快感,這真是怪事。他們在不幸中感到樂趣,把想要解放他們的人當作仇敵,當做罪人。固然,在遭遇了喪事,或苦難,或重大的冤枉的失敗時,最初幾天的痛苦,往往任何安慰都不相幹。這時候,做朋友的隻能保持緘默,尊重,歎惜,扶掖,靜待的態度。
但誰不識得家庭中那些擅長哭泣的女子,努力用外表的標識去保持易被時間磨滅的哀傷?那般一味抓住無法回複的“過去”的人,如果他們的痛苦隻及於他們個人的話,我為他們歎惜;但若他們變成絕望的宣傳員,指責希望生活得更年輕更勇敢的人時,我要責備他們了。
哭泣之中,總有多少誇耀的成分……
這種誇耀,我們須得留神。真正的痛苦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即在一個努力掩藏痛苦絕不擾及旁人的人也是如此。我曾在一群快樂的青年人中,看到一個女子,剛經曆過慘痛的幽密的悲劇,她的沉默,勉強的笑容,不由自主的出神,隨時都揭破她的秘密,但她勇敢地支持著她虛幻的鎮靜,不妨害旁人的歡樂。假使你必須遠離了人群,必須天天愁歎方能引起你的回憶時,那是你的記憶已不忠實了。我們對於亡故的友人所能表示的最美的敬意,隻有在生存的友人身上創造出和對於亡友一般美滿的友誼。
可是怎麼避去固執的思念呢?怎麼驅除那些縈繞於我們的夢寐之間的思想呢?
最廣闊最仁慈的避難所是大自然。森林、崇山、大海之蒼茫偉大,和我們個人的狹隘渺小對照之下,把我們撫慰平複了。十分悲苦時,躺在地下,在叢樹野草之間,整天於孤獨中度過,我們會覺得振作起來。在最真實的痛苦中,也有一部分是為了社會傳統的拘束。幾天或幾小時內,把我們和社會之間所有的關聯割斷一下,確能減少我們的障翳,使我們少受些激情的磨難。
故旅行是救治精神痛苦的良藥。若是長留在發生不幸的地方,種種瑣屑的事故會提醒那固執的念頭,因為那些瑣屑的故事附麗著種種回憶,旅行把這錨索斬斷了。但不是人人能旅行的啊!要有時間,要有閑暇,要有錢。不錯。然而不必離去城市與工作,亦可以換換地方。你無須跑得很遠。楓丹白露的森林,離開巴黎隻有一小時的火車,那裏你可以找到如阿爾卑斯山中一樣荒漠的靜寂;離開桑裏不遠,即有一片沙漠;凡爾賽園中也老是清靜岑寂,宜於幽思默想,複平你的創傷。
痛苦的人所能棲息的另一處所,是音樂世界。音樂占領著整個的靈魂,再沒有別的情操的地位。有時它如萬馬奔騰的急流一般,把我們所有的思想衝洗淨盡,而後我們覺得胸襟蕩滌,瑩潔無倫;有時它如一聲呼喊,激起我們舊日的痛苦,以之納入神妙的境地之中。隨著樂章的前呼後應,我們的起伏的心潮漸歸平息;音樂沒有思想的對白,引領我們趨向最後的決斷,這即是我們最大的安慰。音樂用強烈的節奏表現時間的流逝,不必有何說辭,即證明精神痛苦是並不永續的。這一切約翰·克裏司朵夫都曾說過,而且說得更好。
“我沒有一次悲愁不是經過一小時的讀書平息了的”,這是一句名言,但我不十分了解。我不能用讀書來醫治我真正的悲愁,因為那時我無法集中我的注意於書本上。讀書必得有自由的、隨心所欲的精神狀態。在精神創傷平複後的痊愈期間,讀書可以發生有益的作用。但我不相信它能促成精神苦楚的平複。為驅除固執的意念起見,必得要不必集中注意的更直接的行動,例如寫字,駕駛複雜的機器,爬行危險的山徑等。肉體的疲勞是衛生的,因為這是睡眠的準備。
睡眠而若無痛苦的夢,則是一種環境的變換;但在一樁災禍發生後的最初幾夜,固定的思念即在夢寐之中亦緊隨著我們。睡眠的人在夢寐中重新遇到他的苦惱,會心驚肉跳地驚醒。如何能重複入睡呢?除了藥劑之外,有沒有精神上的安神方法呢?下麵一個方式有時還靈驗:即強迫自己回憶童年的景象,或青年時的經曆。試令自己在精神上生活在你從前未有痛苦的時間內。於是,心靈會神遊於眼前的痛苦尚未存在、甚至還不解痛苦的世界內,把你的夢一直引向那無愁無慮的天國中去。
習慣在悲哀中討生活的人會呻吟著說:“這一切都是徒然的,你的挽救方策很平庸,毫無效力。什麼也不能使我依戀人生,什麼也不能使我忘掉痛苦。”
但你怎麼知道?你有沒有試過?在否認它的結果之前,至少你得經曆一下。有一種“幸福的練習”,雖不能積極產生幸福,但可能助你達到幸福,能為幸福留出一個位置。我們可以舉出幾條規則,學著梵萊梨的說法,是秘訣。
第一個秘訣:對於過去避免作過分深長的沉思。我不是說沉思是不好的。一切重要的決定,幾乎都得先經過沉思,凡有確切目標的沉思是沒有危險的。危險的是,對於受到的損失,遭逢的傷害,聽到的流言,總而言之對於一切無可補救的事情,加以反複不已的咀嚼。英國有一句俗諺說:“永勿為了倒翻的牛乳而哭泣。”狄斯拉哀利勸人說:“永勿申辯,亦永勿怨歎。”笛卡爾有言:“我慣於征服我的欲願,尤甚於宇宙係統,我把一切未曾臨到的事,當做對於我是不可能的。”精神應時加衝刷,蕩滌,革新。無遺忘即無幸福。我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行動者在行動時會覺得不幸。他怎麼會呢?如遊戲時的兒童一般,他想不到自己,而過分的想著自己便是不健全的。“為何你要知道你是魚皮做的抑羊皮做的?為何你把這毫不相幹的問題如此重視?你難道不能在你自身之外另有一個利害中心而必集注自己直到令人作嘔的地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