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連情書,“最溫柔的藝術”裏原應最溫柔的一種,怕也溫柔不起來了。梁實秋先生在《雅舍小品》裏說:“情人們隻有在不能喁喁私語時才要寫信。情書是一種緊急救濟。”他沒有料到電話愈來愈發達,情人情急的時候是打電話,不是寫情書,即使山長水遠,也可以兩頭相思一線貫通。以前的情人總不免“腸斷蕭娘一紙書”,若是“玉璫緘劄何由達”,就更加可憐了。現代的情人隻撥那小小的轉盤,不再向尺素之上去娓娓傾訴,麥克魯恒說得好:“消息端從媒介來”,現代情人的口頭盟誓,在十孔盤裏轉來轉去,鈴聲叮嚀一響,便已消失在虛空裏,怎能轉出偉大的愛情來呢?電話來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後世,向一代代的癡頑去求印證,我想情書的時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亞伯拉德和哀綠綺思,即使近如徐誌摩和鬱達夫的多情,恐也難再。

有人會說:“電話難道就一無好處嗎?至少即發即至,隨問隨答,比通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電話可以立刻解決,何必勞動郵差搖其鵝步,延誤時機呢?”這我當然承認,可是我也要問,現代生活的節奏調得這麼快,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你可以用電話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電話去害人,大家都快了,快,又有什麼意義?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劄: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在節奏舒緩的年代,一切都那麼天長地久,耿耿不滅,愛情如此,一紙癡昧的情書,貼身3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緊張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滅,隨榮隨枯,愛情和友情,一切的區區與耿耿,都被機器吞進又吐出,成了車載鬥量的消耗品了。電話和電視的恢恢天網,使五洲七海千城萬邑縮小成一個“地球村”,40億兆民都迫到你肘邊成了近鄰。人類愈“進步”,這大千世界便愈加縮小。英國記者魏克說,孟買人口號稱600萬,但是你在孟買的街頭行走時,好像那六百萬人全在你身邊。據說有一天附帶電視的電話機也將流行,那真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了。《2001年:太空放逐記》的作者克拉克曾說:到1986年我們就可以跟火星上的朋友通話,可惜時差是3分鍾,不能“對答如流”。我的天,“地球村”還不夠,竟要去開發“太陽係村”嗎?

野心勃勃的科學家認為,有一天我們甚至可能探訪太陽以外的太陽。但人類太空之旅的速限是光速,一位太空人從25歲便出發去織女星,長征歸來,至少是77歲了,即使在途中他能因“凍眠”而不老,世上的親友隻怕也半為鬼了。“空間的代價是時間”,一點也不錯。我是一個太空片迷,但我的心情頗為矛盾。從《2001年》到《第三類接觸》,一切太空片都那麼美麗、恐怖而又寂寞,令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尤其是寂寞,唉,太寂寞了。人類即使能征服星空,也不過是君臨沙漠而已。

長空萬古,渺渺星輝,讓一切都保持點距離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嗎?留一點餘地給神話和迷信吧,何必趕得素娥青女都走投無路,“逼神太甚”呢?寧願我渺小而宇宙偉大,一切的江河不朽,也不願進步到無遠弗屆,把宇宙縮小得不成氣象。

對無遠弗屆的電話與關山阻隔的書信,我的選擇也是如此。

在英文裏,叫朋友打個電話來,是“給我一聲鈴”。催魂鈴嗎,不必了。不要給我一聲鈴,給我一封信吧。

1980年愚人節餘光中的《催魂鈴》是一篇傑出的幽默散文。

台灣的幽默散文所繼承的中國現代幽默散文傳統主要不是那種社會批判鋒芒甚強的“硬幽默”,而是以調侃性、戲謔性為特點的“軟幽默”。餘光中在《幽默的境界》中就說過:“幽默,可以說是一個敏銳的心靈,在精神飽滿生趣洋溢時的自然流露。”“真正幽默的心靈,絕不抱定一個角度去看人或看自己,他不但會幽默人,也會幽默自己,不但嘲笑人,也會釋然自嘲,泰然自貶,甚至會在人我不分物我交融的忘我境界中,像錢默存所說的那樣,欣然獨笑。”《催魂鈴》,因表現的是現代文明的產物——電話帶給人種種煩惱而使人不自覺地懷念起“溫柔”的書信這樣一個主旨,因而寫得輕鬆幽默,詼諧灑脫,情趣盎然。

餘光中善於把古色古香、溫柔浪漫的詩詞人物同急躁乏味的現時現世糅合在一起,時空壓縮不僅造成鮮明的意象,還因距離的消失反射出幽默的光芒。如將殷洪喬的魏晉風度置於電話的滔滔聲浪中,讓人不禁莞爾一笑;第六段“周公”被作者信手俏皮地改造一下,緊鑼密鼓的節奏在“錯了號碼”的驚愕中戛然而止。這種糅合來得機智、自然,一點也不生澀。總體上看,典故總是處於與電話對立的位置,兩者一來一往,更顯現出作者對文字所代表的傳統文化、書信所蘊含的詩情畫意在“工業文明”的“奸細”的打探中徹底失敗的悵惘。文字和書信所代表的舒緩、永恒、距離、神秘和想像的空間,被緊張、暫時、無間、直白取代,在古今、書信和電話節奏的快慢對比中。我們可以領悟到作者在幽默詼諧中流露出的古典情懷。

作者對古文、成語的仿用、改造,也很成功。“逼神太甚”的仿造,有點幽默,也有些對素娥青女的悲憫,還有對神秘感消失的遺憾;“古人魚雁往返,今人鈴聲相迫”,不僅因對仗而文句流暢,而且突出古與今、魚雁與鈴聲的對比,總領了全文的寫作意圖;“電話動口,書信動手,其實寫信更見君子之風”,是暗用“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反其意而用之,更見寫信之古典浪漫的君子之風。

餘光中散文的句式特別豐富,柯靈先生嚐謂餘光中的句法靈活多變,神而化之,聲色光影,縱橫交織,“在‘五四’以來的散文領域中,算得是別辟一境”。《催魂鈴》中多是鋪陳之句,如文章開頭便以四個小句,醒目地寫出鈴聲之催魂,形成稠密的文字、繁複的意象,造成聒噪之勢。一連四個去聲字的收尾,讓讀者似聞一浪高過一浪、一波緊似一波的鈴聲。文中的長句,強調了豐富的意象,且與作者心緒相吻合,或寫出緊張,或道明舒緩。排偶、長短句的有機搭配,則產生了不同的情調、疾徐有致的節奏和情感。此外,疊詞的運用最能襯托氣氛。寫電話鈴聲時用“格凜凜”、“滔滔”之類速度快、音調高的詞,寫家人聲音時則用“哼哼唧唧,喃喃喋喋”之類輕柔的詞,不僅摹聲,還能寫意,或是鈴聲之刺耳、煩人,或是聽覺的朦朧、幻覺的半盲,這就帶來了情感流向的殊異。

餘光中散文的語言特別豐富,不但有現代白話書麵語言,而且非常自然地雜以文言,甚至駢文賦體的四六對仗句法也適當運用,有時還故意以政治軍事術語與生活瑣事作無類比附,構成諧趣。如電話像“一切深入敵陣患在心腹的奸細”,像“一枚不定時的炸彈”,等等,突破人們日常的語言習慣,讓讀者在大的落差中會心一笑。(袁勇麟章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