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元明清寓言(4)(1 / 3)

山東公子選自《潛書·無助》

昔者有明之世,山東有公子,家富而好逸,不習於勞。閭裏之近,非馬不往。一日之京師,擇良馬選健仆以從,執鞚而升,執鞚而下,執鞚而過險。馬良仆健,日行二百裏而後舍,浩浩乎其足樂哉。前塗遇宼,失其馬,又失其仆,號天四顧無救之者,已而無可如何,則強起而行,脛腫蹠趼,自河間十五日而後達京師。

明朝時,有個山東的貴公子,家中富有,好逸惡勞,即便出門到近處,也要騎馬代步。有一天,他將要到京城去,就挑了匹好馬騎,還選了壯實的仆人跟隨。路上他一直騎馬,騎馬上陡坡、過窪地,走最艱險的路段。馬兒跑得又快又穩,仆人健碩,一天走兩百裏路才住宿,公子一路行來舒適愜意,好不開心。誰知半路突然遭遇強盜,馬被搶了,仆人也跑散了。公子一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四下裏沒有一個能解救自己的人,無奈隻好爬起來自己往前走,直走得腳腫生繭,苦不堪言。從河間到京城,走了整整十五天才到達。

苗與雨選自《潛書·恤孤》

天久不雨,諸苗將槁。吳中之人,農眾而力勤,車汲之聲達於四境。然灌東而西畝涸,灌南畝而北畝涸,人力雖多,無如之何。迨夫陽極陰起,蒸為雲霧,不崇朝而遍於天下,沛然下雨,蒙蒙不休。旦起視之,苗皆興矣;溝塍蔓生之草,皆苗甲青青矣。人力之勤,不如普天之澤也。

天很久不下雨了,禾苗都要枯萎了。吳地的人,務農的多並且勤快,水車汲水的聲音傳遍四周。然而澆了東邊的田西邊的幹,澆了南邊的田北邊的幹,人力雖多,卻毫無辦法。等到大自然陽氣盛到極點,蒸騰的水汽化為雲霧,不到一個早晨就布滿天空,轟隆隆下起雨來,連綿不休。天亮起床一看,禾苗都興旺起來。溝渠田埂滋生的草,苗外的薄衣都是青青的。如此看來,人力的勤勞,不如天的恩澤啊。

賈胡買石選自《香祖筆記》

江寧有西域賈胡,見人家幾上一石,欲買之。凡數至,主人故高其值,未售也。一日,重磨洗,冀增其價。明日賈胡來,驚歎曰:“此至寶,惜無所用矣!……”不顧而去。

江寧有一個西域商人,看見一戶人家的幾案上放著一塊石頭,便想要買下它。他去了好幾次,石頭的主人有意抬高價錢,所以一直不肯賣掉。有一天,石頭主人將石頭洗刷打磨一新,希望能夠增加它的價值。第二天,西域商人來了,看到石頭後大吃一驚,惋惜地說:“這本是塊稀有的寶貝啊,可惜現在一錢不值了!你看,石頭上排列著十二孔,按照十二個時辰,每到一個時辰,就有紅蜘蛛在上麵織蛛網,後一個網結好,前一個網隨即就消失了。這是天然的日晷啊。現在石頭磨損,蜘蛛也沒了,還有什麼用處啊?”商人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藏虱選自《聊齋誌異》

鄉人某者,偶坐樹下,捫得一虱,片紙裹之,塞樹孔而去。後二三年,複經其處,忽憶之,視孔中紙裹宛然。發而驗之,虱薄如麩,置掌中審顧之。少頃,掌中奇癢,而虱腹漸盈矣。置之而歸。癢處核起,腫數日,死焉。

鄉間有個人,偶爾坐在一棵樹下休息。他從身上摸出一個虱子,用紙片包住塞進樹洞裏就離開了。兩三年後,他又經過此地,想起了這件事,發現紙包還在原處,就打開查看,隻見那個虱子已經癟得像麥麩一樣了。這人就把它放進手心裏仔細觀察。不一會兒,他突然覺得手心非常癢癢,而虱子的肚子越來越鼓脹。他扔掉虱子,回到家裏,癢處漸漸鼓起一個硬包,腫了幾天,人就死了。

車夫選自《聊齋誌異》

有車夫載重登坡,方極力時,一狼來齧其臀。欲釋手,則貨敝身壓,忍痛推之。既上,則狼已齕片肉而去。

有個車夫,雙手推著裝滿沉重貨物的車子上高坡。正竭力推向高坡時,一隻狼跑來,一口咬住他的屁股。車夫急得想鬆手放下車子,可擔心會翻車摔爛貨物,又怕車子壓到自己身上,隻得忍著劇痛繼續推車。等把車子推上了高坡,狼早已撕下一大片肉,跑掉了。

大鼠選自《聊齋誌異》

萬曆間,宮中有鼠,大與貓等,為害甚劇。遍求民間佳貓捕製之,輒被啖食。適異國來貢獅貓,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闔其扉,潛窺之。貓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見貓,怒奔之。貓避登幾上,鼠亦登,貓則躍下。如此往複,不啻百次。眾鹹謂貓怯,以為是無能為者。既而鼠跳擲漸遲,碩腹似喘,蹲地上少休。貓即疾下,爪掬頂毛,口齕首領,輾轉爭持,貓聲嗚嗚,鼠聲啾啾。啟扉急視,則鼠首已嚼碎矣。然後知貓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

明朝萬曆年間,皇宮裏發生鼠患,老鼠長得跟貓一樣大,為害宮廷。朝廷派人到民間尋找良貓來治鼠患,找來的貓卻都被老鼠吃了。恰在這時,外國進貢了一隻“獅貓”,渾身雪白。人們把它放進老鼠橫行的屋子裏,關上門,暗中觀察它如何除鼠。

獅貓蹲伏在原地,一動不動。老鼠慢慢從洞裏鑽出來,一看見這隻貓,就狂怒地撲上去咬。獅貓縱身跳上案幾,輕鬆避開了老鼠的攻擊。老鼠也跟著躥上去,獅貓卻又跳下來,這樣來來回回近百次。人們見了,都說這貓膽太小,沒啥真本領。不久,老鼠漸漸跟不上貓的動作,大肚子一起一伏,喘著粗氣蹲在地上稍稍休息。就在這時,獅貓一個俯衝,前爪一把抓住老鼠頭頂的毛,鋒利的牙齒咬住老鼠的頭,跟老鼠扭作一團。獅貓喉嚨裏“嗚嗚”地響著,老鼠則發出淒厲的“啾啾”聲。眾人急忙打開門,發現老鼠的頭早被獅貓嚼碎了。

原來,一開始獅貓躲開老鼠,並非因為膽怯,而是等待老鼠懈怠的時機。老鼠來進攻,它就躲開,隨後再去挑逗老鼠,以此方法來消耗老鼠的體力。

畫皮選自《聊齋誌異》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於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襆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雲:“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則室門已閉。躡足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麵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求救,請遣除之。道士曰:“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複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仆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

太原有個姓王的讀書人,早上出行,遇見一個女郎懷抱包袱,獨自趕路,步履非常艱難。王生急跑幾步趕上她,原來是個十六七歲的美貌女子。

王生心裏非常歡喜,就問她:“怎麼一大早就一個人孤零零地出行?”女子說:“您也是趕路人,不能解除我的憂愁,何必煩您過問?”王生說:“你有什麼憂愁?或許我可以為你效力,絕不推辭。”女子黯然道:“父母貪財,把我賣給大戶人家做妾。那家的正妻十分妒忌,早晚都打罵我,我不堪忍受,所以就逃了出來。”王生問:“逃到什麼地方去呢?”女子說:“逃亡在外的人,哪有什麼確切的去處。”王生說:“我家離得不遠,就委屈你去那裏吧。”女子很高興,聽從了王生。

王生替女子拿著包袱,帶她一同回了家。女子見室中沒有別人,於是問:“你怎麼沒有家眷?”王生回答說:“這裏是書房。”女子說:“這地方好。你果真同情我,想救我的話,可一定要保守秘密,千萬不要泄露消息。”王生答應了,與她同床共寢,把女子藏在密室裏,過了好幾天也沒人知道。後來,王生把情況大略告訴了妻子陳氏。妻子懷疑女子是大戶人家的陪嫁侍妾,勸王生打發她走,王生不聽。

王生偶然去趟集市,遇見一個道士。道士回頭一見他,十分驚愕,就問:“先生可曾遇見什麼?”王生回答:“沒有。”道士說:“你身上邪氣纏繞,怎麼說沒有?”王生又竭力辯白,道士這才離開,還邊走邊說:“糊塗啊!世上竟有死將臨頭而不醒悟的人!”

王生聽了感到奇怪,有點懷疑那女子,可轉念又想,明明是漂亮女子,怎麼會成了妖怪,猜想那道士不過是想借作法驅妖騙些酒食罷了。

沒過多久,王生來到書房外,發現門從裏麵被堵住了,不能進去。王生懷疑是那女子所為,便翻過殘缺的院牆,走到房門口,原來室門也被關閉了。王生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前窺看,隻見屋內一個麵目猙獰的惡鬼,翠色麵皮,銳長的牙齒像鋸子一般。榻上鋪著一張人皮,它正手拿彩筆在人皮上描畫,不一會兒扔下筆,舉起人皮,像抖動衣服似的把人皮披到身上,一轉眼就變成了靚麗女子。眼前看到的一切,令王生十分恐懼,嚇得像野獸似的伏在地上,爬了出來。

王生急忙去追趕那道士,卻不知他去了哪裏。四處尋找,才在野外遇見。他跪在道士麵前乞求救命,把鬼趕走。道士說:“這鬼也很苦,剛剛能找到替身,我也不忍心傷了它性命。”於是把一個蠅拂交給王生,囑咐他把蠅拂掛在臥室門上。臨別時,約定在青帝廟相會。

王生回去,不敢進書房,於是睡在內室,在門上懸掛蠅拂。一更天左右,他聽到門外有磨動牙齒的聲音,自己不敢去看,叫妻子去窺看情況。隻見那女子來到門前,遠遠望見蠅拂不敢進屋,站在那兒咬牙切齒,很久才離開。過了一會兒又來,罵道:“道士嚇我,總不能將吃到嘴裏的東西再吐出來吧!”一把扯下蠅拂撕個稀爛,破門而入,徑直登上床,撕裂王生的胸腹掏出心來,隨後揚長而去。王妻陳氏號啕大哭,婢女進去用蠟燭一照,王生已死,胸腔裏的血流得到處都是。陳氏嚇得淚流滿麵,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