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裏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伶伶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爛漫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遊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裏不比中國,哪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裏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裏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裏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嚐新。你如愛酒,這鄉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蕃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裏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象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誇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嚐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隻說看夕陽,我們平常隻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隻需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衝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後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隻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豔紅的罌粟,在青草裏亭亭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雲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刹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隻要那晚鍾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裏,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
心路花語
康橋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禮物,是最自然的美,在康河的柔波中閱讀,在明媚的春天裏野遊,是多麼令人神往?人類本身就是自然的產物,隻有回歸自然才能找尋心靈的淨土,才能享受美妙的人生。
徐誌摩曾三次來到康橋。第一次是1921—1922年,他從美國來到劍橋大學研究院進修。劍橋所體現的英國式文明,形成了他所向往追求的康橋理想。他把康橋當做他“生命的源泉”、“精神的依戀之鄉”。第二次1925年4月重遊,歸國後就寫下了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來表現自己對劍橋的那種深深依戀之情。1928年第三次造訪令他魂牽夢縈的康橋之後,於歸國途中的11月6日在輪船上完成經典名作《再別康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