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太守嚴顏,劉備入蜀時正坐鎮江州(治今重慶市)。劉備入蜀,自江州沿涪水北上,嚴顏本打算截擊劉備,無奈劉璋有令,讓劉備所到之處的郡縣,一律供應物資,奉為上賓,不地無禮。嚴顏眼睜睜地看著劉備過境而去,急得拍著胸脯長歎:“此所謂獨坐窮山,放虎自衛者也。”
梓潼(治今四川梓潼)縣令王連,字文儀,本是南陽人,後來入蜀,是劉璋所信賴的東州人。當劉備入蜀後攻打劉璋時,王連堅閉梓潼縣門,拒不投降,一直堅持到劉璋投降。
廣漢郪縣(治今四川中江東南)人李邈,字漢南,在劉璋時任牛鞞長。劉備入蜀時,史籍上未載他在當時的行為及態度,但劉備占領益州後,他與劉備的一段對話很能說明問題。那是劉備取代劉璋後的第一個元旦,身為劉備益州從事的李邈借敬酒之機見到了劉備。他指責劉備說:“振威將軍劉璋把您當作宗室肺腑,將討伐張魯妖賊的重任交給您。然而他沒見到張魯滅亡,自己卻先滅亡了。我認為,您這樣占據益州是很不應該的。”劉備反問說:“你知道不應該,為什麼不敢幫助劉璋呢?”李邈回答說:“我不是不敢,隻是力不足耳。”
上述黃權、王累、嚴顏、王連、李邈等人,是益州劉璋集團內反對邀請劉備入蜀的代表人物。他們有的冒死相諫,有的以理相勸,有的扼腕歎息,有的守城保土,雖然表現程度不同,卻反映了益州一部分人抵製劉備入蜀的心態。這對劉備入蜀取代劉璋是一種或明或暗的阻力。
阻力之二來自劉備自己。
我們曾經說過,劉備是一個講“信義”、“寬仁”的人,而且有時在不該講“信義”和“寬仁”的事情上拘泥於所信奉的道德觀念。在是否乘入蜀之機拿下益州的問題上,龐統曾給他講過取暗攻昧、逆取順守的道理。劉備聽從了龐統的建議,答應進取益州。但一個已經形成的觀念,是不可能經一次談話、一個建議就能改變的。劉備所率軍隊從荊州出發,入三峽、出夔門、經白帝、過江州,然後從江州乘涪水北上至涪縣,所到之處,物資供應不斷,奉迎之情不絕,大有“入境如歸”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劉備又表現得心慈手軟起來。
劉備一行到達涪縣,離劉璋所在的成都隻有三百六十裏之遙。劉璋聽說劉備到達涪縣,親自前往涪縣為他接風洗塵。這時候,在成都的張鬆托人秘密給法正帶來口信,讓法正動員劉備乘與劉璋會麵之機幹掉他。不料,劉備聽到法正的建議後,搖了搖頭,說:“此大事也,不可倉卒。”依舊與劉璋情好日歡。法正見劉備不聽,便與龐統合計,讓龐統再向劉備進言。龐統找到劉備,對他說:“劉璋前來與您相會,已經好幾天了。我看他與您情好日濃,毫無戒備,可趁此時,將他擒拿。這樣,您就可以無用兵之勞而坐定一州了。”不想,劉備也拒絕說:“初入他國,恩信未著,此不可也。”
劉備該不該乘涪縣之會抓住劉璋?
如果劉備入蜀的目的是專為支援劉璋,替他討伐漢中張魯的,那趁與之相會對方不備,將他暗算,進而奪取人家地盤,顯然是非仁非義的不道德行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劉備入蜀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龐統在荊州對他所說的取暗攻昧、逆取順守,取代劉璋,占據益州。
如果從取代劉璋、占據益州出發,張鬆、法正、龐統等人的建議無疑是可行的。因為第一,劉備集團采取的方針是輕軍入蜀,軍事力量與劉璋相比要弱得多,硬打取勝的把握不大,巧取才是可行的上策。俗話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趁與劉璋相會之機將其擒住,正是可行性較強的“巧缺。第二,當時的形勢是張鬆等在內部作策應,擒住劉璋,成都方麵有張鬆處理,不會出大亂子。第三,劉璋毫無戒備,突襲可能成功。
然而劉備並沒有這樣做。他的理由是:“此大事也,不可倉卒。”“初入他國,恩信未著。”事實果真如此嗎?我們來看看史實:
先主至江州,北由墊江水詣涪,去成都三百六十裏,是歲建安十六年也。璋率步騎三萬餘人,四乘帳幔,精光曜日,往就與會。先主所將將士,更相之適,歡飲百餘日。璋資給先主,使討張魯,然後分別。
劉備於建安十六年(211)四五月入蜀,與劉璋在涪縣相處百餘日,足足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三個多月,對於有心搞突然襲擊的人來說,並不能說是倉促。然而劉備卻沒采取任何行動,而是與他歡飲百餘日,然後讓他從容返回成都。這隻能說明時間倉促不過是借口而已,劉備無意襲取劉璋。
劉備為取代劉璋而入蜀,但囿於恩信又不肯趁其不備而襲擊他。劉備又一次陷於政治目的與道德觀念的矛盾之中。
輕鬆占據益州的機會在這種矛盾中消逝了。
涪縣相會之後,劉璋推劉備領大司馬、司隸校尉;劉備則推劉璋領鎮西大將軍,任領益州牧。其實,二人互相推舉,隻是互贈一種名號,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而劉璋贈給劉備的“米二十萬斛,騎千匹,車千乘,繒絮錦帛”,確實使劉備得到了實惠。
按照涪縣相會的約定,劉璋回到成都,劉備則北上討伐張魯。劉備北上,表麵上看,力量強大了許多,“督白水軍,並三萬軍,車甲精實”,其實,劉璋在裏麵耍了個小伎倆。
白水軍即駐紮在白水關的劉璋的部隊。白水關在梓潼郡白水縣(治今四川青川白水鎮之北)境內。據同治《昭化縣誌》記載,白水鎮北的西隍壩,“城垣故跡猶存,扼陰平、陽平之要而地勢亦平曠,白水、西穀兩環之”。如果說白水縣是益州北部的重地,那麼白水關則是重中之重。劉琳同誌考證:
《蜀誌·先主傳》與本誌皆謂楊懷、高沛守白水關,而《蜀誌·龐統傳》則稱楊懷、高沛“各仗強兵,據守關頭”,本卷前文亦雲“遣楊懷、高沛守關頭”,可證關頭即白水關。前代學者將關頭與關城混為一談,大誤。關城指陽安關,即今陽平關。《後漢書·李固傳》注引南齊劉澄之《梁州記》,謂白水關在城西南一百八十裏。按其方向道裏。亦當在今白水鎮一帶(今陽平關至白水一百六七十裏)。古代白水關為陝、甘入蜀之孔道。自漢中來係取道關城而至關頭,即由今勉縣趨陽平關,西南至白水關(此為古石牛道之一段,今仍為大路)。自武都來係由今甘肅成縣,東南經略陽(屬沮縣)沿嘉陵江至陽平關,入白水關。自陰平來,則由今甘肅文縣循白水江、白龍江,至白水關。白水關而南,沿白龍江河穀至葭萌(今此路上仍有古棧道遺跡)。自葭萌而西經小劍而入劍門。三道均由白水,故法正雲“魚複、關頭,益州禍福之門”。
白水關扼控漢中,武都(治今甘肅成縣西北)、陰平(治今甘肅文縣西北)三地進入益州之路,對劉璋來說十分重要。因此,他派了楊懷、高沛兩個親信將領鎮守此地。這兩個人名義上歸劉備督統,而實際上是監視劉備的行動,督促劉備北伐張魯。
劉備既然不願意乘涪縣之會襲擊劉璋,就沒有理由拒絕劉璋對他提出的北上討伐張魯的要求。劉備在對待劉璋的問題上雖然有些迂腐,在軍事鬥爭中卻很精明。他深知,如果出白水關進入漢中討伐張魯,那就會弄假成真,被楊懷、高沛關在白水關外,不想打張魯也得打了,事情真地到了這個地步,那麼入蜀的意義和目的就全變了。所以,劉備北上,走到白水南麵約七八十裏的葭萌(治今四川廣元西南)便停了下來。
劉備屯駐葭萌,一呆就是一年,這一年當中,劉備利用一切機會“厚樹恩德,以收人心”,企圖像當初在荊州劉表那裏一樣,利用屯駐的機會慢慢壯大自己的力量。然而,益州不是荊州,劉璋也不同於劉表。劉備在荊州,是被劉表接納而客居;現在在益州,是接受劉璋邀請去北伐。客居荊州,在那裏住上三年五載也不為長;而應邀北伐,經過一年的時間卻遲遲未動,自然要引起人家的懷疑。
果然,屯駐白水關的楊懷、高沛二人,見劉備遲遲不動,感到他此次入蜀居心叵測,懷疑他是否真的前來討伐張魯。他們幾次向劉璋秘密報告劉備的行動,勸劉璋不要再指望劉備,趕緊讓他退回荊州。
此種情況下,劉備在葭萌不宜久留。
他在葭萌多駐留一天,就會使劉璋集團對他增加一分懷疑。
他在葭萌多駐留一天,就會使他的戰略意圖多一分暴露。
他在葭萌多駐留一天,就會多一分危險。
龐統充分認識到局勢的嚴峻,他找到劉備,對他說:“主公,我們不能在此久留,如果再沉吟不去,必將招致大困。”
劉備也認識到了久留葭萌的危險,他問龐統:“軍師有何良策?”
龐統說:“我有上中下三策供將軍選擇:陰選精兵,晝夜兼道,徑襲成都。璋既不武,又素無預備,大軍卒至,一舉便定,此上策也。”
“那麼,中策呢?”劉備問。
“楊懷、高沛,璋之名將,各仗強兵,據守關頭,聞數有箋諫璋,使發遣將軍還荊州。將軍未至,遣與相聞,說荊州有急,欲還救之,並使裝束,外作歸形。此二子既服將軍英名,又喜將軍之去,計必乘輕騎來見。將軍因此執之,進攻其兵,乃向成都,此中策也。”
劉備又說:“先生的下策也不妨講講。”
龐統一笑,說:“退還白帝,連引荊州,徐還圖之,此下策也。”
龐統將這三策分成上中下,是有其道理的,暗發精兵,偷襲成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就能以最短的時間、較小的代價占據益州。這在當時來說確為上策。先滅楊懷、高沛,取白水關,然後合勢進軍成都,其好處是可免去後顧之憂,可加強軍勢。然而這樣一來,就等於公開與劉璋宣戰,使其有了準備,完全喪失了偷襲的可能。當然,這樣做不是不能占據益州,但比起第一種辦法,無疑要花更長的時間,付出更大的代價。所以龐統稱其為中策。如果退回白帝,固然能與荊州連絡,有了絕對安全保障,但這也意味著將近兩年的努力幾乎等於白費,占據益州將是一種遙遙無期的等待。所以龐統把它列為下策。
對於龐統的上中下三策,劉備自有他的考慮。下策當然不在他的選擇之列,在上策與中策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劉備為什麼要作這種選擇?
《通鑒輯覽》說:“劉璋無能耳。時若聽龐統上計,成都可立得。然備(指劉備)雖稱英雄,亦實內怯,宜其聽中計耳。”上計可使劉備立得成都,此論不錯,但說劉備不取是由於內怯,則需要重新加以考察。受這種議論的影響,後人在分析劉備為什麼要取中策時也說是由於上策太冒險,下策又緩不濟急。
上策冒險嗎?對於一支與對手力量非常懸殊的部隊來說,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進行襲擊,與公開與對手宣戰,硬碰硬地拚殺,哪種方式風險更大一些呢?顯然不能認為是前者。
劉備采取中策,與其說是害怕冒險,毋寧說是其“信義”道德觀念在作祟。在與劉璋正式宣戰以前,劉備始終沒有徹底擺脫“信義”觀念的束縛。張鬆邀其入蜀取代劉璋,他猶猶豫豫;龐統勸他乘涪縣相會抓住劉璋,他不忍心;龐統勸他偷襲成都,他不采納。之所以如此,因為在劉備看來,這些手段都是不符合信義的。他采納龐統的中策,就是要向劉璋公開宣戰!
建安十七年(212)冬十月,曹操出兵攻打孫權。這件事的發生,為劉備實施龐統的中策提供了絕好的機會。他立刻派人告訴劉璋說:“曹操進犯孫吳,吳地危急,吳主孫權請求我援助他。孫吳與我是盟友,我們唇齒相依,不能坐視不管。此外,曹操又派大將樂進在青泥襲擊關羽,如果我不去救關羽,樂進勢必得勝。如果他乘勝掉頭攻打益州邊界,其威脅甚於張魯百倍。張魯不過是個自守之賊,不值得憂慮。請將軍支援我一萬軍隊和相應的軍用物資,我立即返回荊州。”
劉備這一番表示,其實就是龐統中策所說“遣與相聞,說荊州有急,欲還救之”,意在做出一個欲還荊州的姿態,麻痹白水關的楊懷、高沛。這個姿態立即引起了一係列反應。
劉璋聞訊後,立即產生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一年多以來,他為劉備軍隊提供了許多軍需物資,滿心指望他能替自己討伐張魯。不料他吃飽喝足了,還未與張魯交鋒,就要撤回荊州!但他沒有充足的理由阻攔劉備回救荊州,憤怒之餘,隻對劉備的求援作了一個相對冷淡的表示:一萬軍隊不能給,隻給四千,軍需物資也減半。劉備立即抓住這個機會,把全軍將士召集起來,對他們慷慨激昂地說:“我們進入益州為劉璋征討強敵,部眾勤苦勞瘁,沒有一日安居寧處。如今,劉璋府庫盈滿而舍不得對我們的勞苦進行獎賞,還指望我們為他出死力作戰,這可能嗎?”劉備的這一番言論,實際上是一個正式與劉璋交戰的戰前動員。
張鬆等人聞訊後,立即產生了一種錯覺:他們以為劉備真的要返回荊州。張鬆立即給劉備、法正等寫信,勸他們留在益州。信中說:“今大事垂可立,如何釋此去乎!”張鬆的哥哥廣漢太守張肅與張鬆本為—夥,對張鬆的行為了如指掌。他本指望依靠劉備推翻劉璋,現在劉備一撤,有大勢已去的感覺。為了洗清自己,他向劉璋檢舉了自己的弟弟,揭發了他的全部活動計劃。劉璋勃然大怒,立即將張鬆逮捕斬殺,並給諸關戍守將領下令,不許劉備軍通過。劉備與劉璋之間的脈脈溫情終於撕破,雙方成了勢不兩立的敵人。
楊懷、高沛聞劉備欲回荊州之訊,立即放鬆了警惕。他們以為劉備真要回荊州,聞劉備之召後便乘輕騎來見,其結果自然是做了劉備的刀下鬼。
劉備斬殺了楊懷、高沛,控製了白水關內的地區,接管了白水軍。接著又命令白水軍隨自己攻打成都,為了防止他們中途叛變,劉備把他們的妻室兒女扣為人質。劉備率軍南下,在梓潼縣遇到縣令王連的抵抗。為了不在此過多糾纏,劉備下令繞過縣城,繼續向西南成都方向前進。劉璋派劉璝、冷苞、張任、鄧賢等將領在涪縣截擊劉備,經過一番苦戰,劉璝等人皆被打敗,退守綿竹(治今四川綿竹東南)。
劉備攻下涪縣,心中非常高興,在此大會眾將,置酒作樂。在宴席中,劉備對龐統說:“今日之會,可謂樂矣。”劉備拘泥於仁義恩信,幾次喪失了速取益州的機會,對此,龐統早就看在眼裏。他認為,若不讓劉備早些從仁義恩信等觀念束縛中解脫出來,對以後的攻取益州還會造成不利影響。如今這個宴會,正是幫助劉備改變觀念的機會。於是,他便接過劉備的話說:“伐人之國而以為歡,非仁者之兵也。”劉備喝得醉熏熏的,聞龐統之言大怒,反駁說:“武王伐紂,前歌後舞。非仁者邪?卿言不當,宜速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