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假肢再生的進化過程(1 / 3)

在日常生活當中,我們的胳膊摔壞了怎麼治療呢?還能生出新的胳膊嗎?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物種進化的過程就告訴了我們明確的答案:斷肢再生已不是神話。今天讓我們看看最早的斷肢再生故事。

除了有點細小、表麵覆蓋著一層黏液,蠑螈的四肢與人類的有很多相似之處:表麵覆蓋著一層皮膚,內部則由骨骼、肌肉、韌帶、肌腱、神經、血管等組織構成。這些組織通過鬆散排列的成纖維細胞連接在一起,並保持特定形態。

神奇的是,蠑螈的肢體被切除後,會從切除部位長出新的肢體。在脊椎動物的世界裏,蠑螈的這項本領堪稱絕無僅有。而且,不論肢體被切除多少次,成年蠑螈都可以反複再生。實際上,小蝌蚪在剛開始長肢體時,也具有再生能力,但成年後,這種能力就失去了;哺乳動物尚處於胚胎期時,正在發育的肢芽(limbbud,將來發育成四肢)也能再生,但出生後,這種能力將完全消失。在向高等動物進化的過程中,動物的再生能力明顯退化。因此進化地位較低的蠑螈,便成了唯一終生具有肢體再生能力的脊椎動物。

蠑螈為何具有如此強大的再生能力?它們的肢體如何得知缺失了多少,並再生出合適的“替代品”?為什麼它傷口處的皮膚不像人類的那樣,隻是包裹缺失部位,最終形成一個無法消除的疤痕?成年蠑螈又如何保持胚胎時期的再生能力,總能讓缺失的肢體完美再生?長期以來,生物學家孜孜不倦地尋求著答案———如果知道了蠑螈肢體再生的生物學機製,就可以利用同樣的原理,讓人類斷肢再生。遭受嚴重創傷之初,人類與蠑螈的機體反應並無太大區別,但在傷口愈合過程中,差異卻越來越明顯。我們身上的疤痕早已證明,人體器官無法再生。但也有跡象表明,人類仍具有再生複雜組織的潛能。問題的關鍵是,如何才能激發這種潛能,讓人類獲得“蠑螈式”的再生能力?

蠑螈的肢體被切斷後,損傷部位的血管迅速收縮,減少血液損失量,一層表皮細胞隨即覆蓋傷口。受傷後的最初幾天,這些細胞會轉變成信號細胞層(即頂端外胚層帽,apicalepithelialcap,縮寫為AEC),在再生過程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與此同時,成纖維細胞從結締組織中遊離出來,遷移至損傷部位,並向切麵中央聚集。然後,成纖維細胞開始增殖,形成原基(blastema)———這個幹細胞樣細胞(stem-likecells)的集合體,就是新生肢體的“起點”。

很多年前,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歐文分校的蘇珊·布萊恩特(susanBrvant)研究證明,構成原基的細胞與蠑螈胚胎的肢芽細胞功能相似———這就是說,通過原基再生肢體,相當於重演動物胚胎期的肢體發育過程。

據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肢體再生與胚胎期的肢體發育受到相同遺傳程序的控製。由於人類的四肢也是在胚胎期開始發育,從理論上來說,我們應該具有四肢再生所必需的遺傳程序。隻要科學家能弄清楚,如何誘導斷肢部位形成原基,人類斷肢再生似乎就能變成現實。

本文作者之一———加爾迪耶曾與加利福尼亞大學的特蘇亞·恩多(TetsuyaEndo)教授一起,使用非常簡單的方法,初步研究了原基的形成過程。研究中,他們並未將重點放在形成原基的斷肢部位,而是研究蠑螈肢體上的細微創傷,這類創傷隻要皮膚再生就能愈合。與哺乳動物的斷肢一樣,蠑螈肢體上的細微傷口也無法再生新的肢體,如果能讓這樣的傷口再生出完整肢體,我們對蠑螈肢體的再生過程就更加清楚了。

當我們在蠑螈的肢體上劃出一道傷口,表皮細胞迅速遷移至創傷處覆蓋傷口(和斷肢後的反應一樣),真皮層的成纖維細胞也匆匆趕到傷口處,補充缺失的細胞,從而替代失去的皮膚。但如果把一根神經纖維移至創傷處,情況立即改變:成纖維細胞將形成原基。實際上,早在半個多世紀前,美國華盛頓天主教大學的馬庫斯·辛格(Marcussinger)就證明,在再生過程中,神經支配必不可少。我們的研究則進一步闡明,來自神經的某種未知因素,可以改變成纖維細胞的行為,進而影響肢體再生過程。

不過,神經誘導出的原基無法成為肢體再生的起點,因為缺乏一個關鍵因素。我們發現,要誘導出“有效”原基(能再生出新的肢體),必須在傷口的背麵切下一塊皮膚,移植到傷口處,讓移植皮膚裏的成纖維細胞參與傷口愈合反應。新的肢體的確從蠑螈的傷口處長了出來。盡管再生部位看起來有些怪異,但在解剖學上,新生肢體完全正常。通過上述實驗,我們不難得出結論:傷口處的表皮細胞、神經以及傷口背麵的成纖維細胞,是產生有效原基的三大要素。鑒於此,我們開始重點研究這三個要素在再生過程中的作用。

我們知道,表皮由早期胚胎中的外胚層(ectoderm)發育而成,而外胚層中的原始細胞(primitivecell)會向肢芽聚集,形成頂端外胚層脊(apicalectodermalridge,縮寫為AER),然後釋放化學信號,引導肢芽細胞的遷移和增殖,從而調控肢芽的發育過程(最終結果是形成四肢)。

盡管我們還沒有鑒別出表皮發出的所有關鍵信號,但可以確定的是,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就是一類信號分子。頂端外胚層脊可以分泌大量的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刺激肢芽細胞分泌其他類型的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再來影響頂端外胚層脊,形成一個正反饋信號通路———在肢體發育過程中,這個通路的作用非常關鍵。同樣,在肢體再生過程中,由於頂端外胚層脊的刺激,也會產生作用相似的信號通路。日本東北大學的井出弘之(HiroyukjIde)教授在研究中發現,蝌蚪在發育過程中失去再生能力,與它們無法激活上述信號回路有關;但是,如果切除已喪失再生能力的蝌蚪的肢體後,利用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10刺激傷口,信號通路將重新激活,再生出部分肢體。

然而,井出弘之教授沒能高興太久,他很快發現,蝌蚪再生肢體的結構極不正常。這個失敗的試驗暗示:蝌蚪再生肢體時,機體調控過程可能出現了重大失誤。因此,隻有知道蠑螈和小蝌蚪如何調控再生過程,我們才能正確啟動再生程序,讓成年動物再生出正常肢體。多次實驗之後,我們發現,成纖維細胞起著非常重要的再生調控作用。

我們已經知道,僅有成纖維細胞不足以觸發再生過程。在輕微創傷時,傷口的成纖維細胞會參與創傷修複,卻不會“製造”新的肢體。隻有來自斷肢上的成纖維細胞,才能啟動再生過程。這個發現表明,成纖維細胞所處位置,對於再生程序的啟動至關重要。在胚胎時期,肢體的發育是循序漸進的:先形成肩部和髖部,再在此基礎上發育出肢體,最後在肢體末端長出手指和腳趾。對於蠑螈來說,不論在什麼位置切除肢體,它都可以恰到好處地再生缺失部分,新的肢體與原來的完全一樣。

蠑螈的再生反應說明,斷肢處的細胞一定“知道”它們的位置在哪裏。各種細胞和分子正是在位置信息的調控下,才再生出了缺失的肢體。

但是,誰在編碼細胞的定位信息?答案就是基因。如果能檢測出哪些基因參與了位置信息的編碼過程,我們就可以弄清楚肢體再生的生理機製。

在胚胎期,很多基因都與肢體細胞的定位有關,但最關鍵的,當數Hox基因家族。絕大多數動物的肢芽細胞,都是利用Hox基因編碼的位置信息,才發育成完整的肢體。但是,肢體一旦發育完成,其中的細胞就“忘記”了自己來自何處。相反,成年蠑螈肢體中的成纖維細胞一直保留著相關信息,肢體被切除後,它們就可以重新啟用Hox基因編碼的位置信息,指導再生過程。再生過程中,攜帶著位置信息的成纖維細胞遷移到斷肢處,促使原基的形成。進入原基後,細胞們便可以相互“交流”,評估肢體受損程度。

雖然還無法得知細胞“交流”的內容,但我們知道,“交流”的最終結果肯定是確定再生部分的輪廓。然後,細胞利用位置信息,逐步填補缺失的肢體部分,再生出完整肢體。

肢體主要由肌肉和骨骼組成,因此我們很想知道,在再生過程中,構成肌肉和骨骼的成分從何而來,它們又是如何形成肌肉和骨骼的?在肢體再生之初,一個非常關鍵的過程就是細胞的去分化(dedifferentiation)。這個生物學術語通常是指,成熟細胞重新返回幹細胞狀態,具有分化為一種或多種組織的潛能。

在再生領域,科學家早期發現的去分化其實是另一種現象:他們利用顯微鏡觀察蠑螈的斷肢時,發現肌肉組織竟然分散開,形成大量可增殖細胞,進而產生原基。但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可增殖細胞其實源於肌肉組織的幹細胞(stemcell),而不是由肌肉細胞去分化形成的。盡管如此,後來的科學家試驗發現,肢體再生過程中確實存在去分化現象。原基中的成纖維細胞去分化成硬骨和軟骨細胞,進而形成骨骼組織;也可以再分化為成纖維細胞,給新的肢體提供內部框架。

再談談構成原基的另一種重要細胞———表皮細胞。在再生過程中,它同樣有去分化能力。在胚胎期,外胚層中的很多基因都與肢體的發育有關(如Fgf8和Wnt7a),但當外胚層分化為成熟表皮後,這些基因就失活了。

成年蠑螈的肢體被切斷後,雖然一些表皮細胞迅速遷移至傷口處,但這一過程最初激活的基因,其實與肢體再生沒有關係,隻會合成一些促進傷口愈合的角蛋白(keratin)等。隨後,傷口處表皮細胞中Fgf8和Wnt7a基因被激活。這兩個基因決定了表皮細胞的去分化與否———從本質上來說,去分化過程是表皮細胞(及其他類型的細胞)的特定基因重新激活。通過對蠑螈的研究,我們將再生過程分成以下幾個階段:最初是傷口愈合反應;接著,一些去分化程度各不相同的細胞聚集在一起,形成原基;最後,發育程序啟動,新的肢體形成。基於上述結果,我們開始研究如何刺激人類四肢的再生。

揭秘那些尚未發生的現象,或許是科學研究中最大的難題,讓人類四肢再生正是其中一例。雖然人類四肢再生尚無先例,但並不意味著我們完全沒有再生能力。

實際上,人類的指尖本身就具有再生能力,因此再生人類四肢並不是不可實現的目標。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有科學家首次報道嬰兒的指尖再生現象。此後,陸續有文章指出,青少年甚至成年人的指尖也能再生。

不小心切除指尖後,讓它再生似乎再簡單不過:清洗傷口,再用紗布包裹就行了。但是,發生在紗布裏的事,卻非常複雜:受損指尖不僅要重建輪廓、指紋,恢複觸覺,還要根據受損情況,適當延伸長度。不少醫學雜誌都報道過多例指尖修複的病例。有趣的是,將皮瓣(皮膚和皮下組織構成的組織塊)縫合到指尖上,是治療指尖受損的一種代表性方法,但這恰恰會抑製再生過程。即便是蠑螈,也會受到縫合手術的影響,因為它幹擾了傷口處表皮的形成。從這些報道中,我們得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人類本來具有再生能力,但遺憾的是,這種能力被傳統醫療手段抑製了。

研究指尖再生的機理並非易事,因為人不能作為研究對象。不過,一些科學家發現,低齡和成年小鼠和人類一樣,也有趾尖再生能力。21世紀以來,本文兩位作者穆內奧卡和韓萬鍾詳細研究了小鼠的趾尖再生情況,結果發現,小鼠趾尖被切除後,傷口處的確生成了表皮,但與蠑螈相比,表皮的生成速度要慢得多。我們還發現,小鼠再生趾尖時,在一些正在增殖的未分化細胞中,胚胎基因非常活躍———這就表明,未分化細胞是原基的組成部分。為了弄清特定基因和生長因子在小鼠趾尖再生過程中的作用,我們培養了一種小鼠組織,作為胎鼠趾尖再生的研究模型。我們發現,如果人為地抑製骨形態發生蛋白-4(bonemorphogeneticprotein4,縮寫為BMP4,一種生長因子)的表達,趾尖再生過程就會被抑製。缺失Msxl基因的突變小鼠也無法再生趾尖,因為這個基因對骨形態發生蛋白-4的合成至關重要。但是,如果在傷口處添加骨形態發生蛋白-4,突變小鼠就能恢複再生能力。這一結果證實了骨形態發生蛋白-4在再生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美國羅伯特·伍德·約翰遜醫學院的科利·阿巴特·舍恩(CorvAbateShen)教授和同事研究證明,在胚胎發育期,Msxl基因編碼的蛋白可以抑製多種細胞的分化。Msxl基因對細胞分化的調控作用說明,它編碼的蛋白可以觸發細胞的去分化,促進肢體再生。盡管在蠑螈肢體的再生過程中,Msx1基因並未從一開始就參與細胞去分化,但與它同屬一個基因家族的Msx2基因,卻是再生過程中最早被激活的基因之一,所起的作用與Msxl很相似。

現階段,再生人類四肢似乎是難以企及的夢想,但通過對再生機製的深入研究,我們相信這個夢想會成為現實。切除人類四肢會導致大範圍創傷,同時切斷各種組織,包括表皮、真皮、結締組織、脂肪、肌肉、骨骼、神經和血管。如果一一分析這些組織,我們會發現,絕大多數組織在輕微損傷時都有再生能力。

構成四肢的組織中,真皮不具備再生能力。真皮組織由許多不同的細胞構成,其中成纖維細胞占有較大比例。當人類或其他哺乳動物受傷後,這些成纖維細胞會參與纖維化過程(fibrosis),讓大量的細胞外基質在傷口處沉積,以促進傷口愈合。由於細胞外基質無規律排列,傷口愈合後,就會留下明顯的疤痕。纖維化過程不僅抑製哺乳動物的再生過程,它本身也會引發嚴重的醫學問題。很多器官(如心髒、肝髒)受到損傷,或發生病變後,接下來的纖維化過程可能影響器官的正常功能。

對深度創傷的研究表明,在損傷修複過程中,傷口處的成纖維細胞有兩個來源:真皮組織和血液循環中的成纖維細胞樣幹細胞(fibroblast-likestemcell)。當我們受傷後,一些免疫細胞迅速趕到傷口處,發出信號,將上述兩種來源的成纖維細胞也引導至傷口處。隨後,成纖維細胞開始大量增殖,分泌細胞外基質———蠑螈啟動再生反應時,也會經曆這個過程。但成纖維細胞的行為差異,卻導致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哺乳動物的成纖維細胞過量分泌細胞外基質,導致基質異常交聯,最終隻能形成疤痕;相反,蠑螈的成纖維細胞隻會分泌適量的細胞外基質,用於重建正常的交聯結構,為再生新的肢體打下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