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婚宴驚
星芒侵嶺,月暈隱城。顏熾獨自坐在“凝婧亭”的飛簷上,目光穿過層層夜霧,望向遠處隱入暗色的西湖。
“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
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勒出一道弧線,有些意外,更有些期待。
“與君共享。”他沒有回頭,微微地感覺著蕭梟若有若無的氣息。
“你知道我會來?”身後的氣息停頓了一會,終於問了出來。
顏熾低低地笑了出來,至少有一點自己不曾錯看:蕭梟雖然桀驁不馴也不苟言笑,但言語之間卻依然稚氣十足,不在他弟弟之下。
“有什麼好笑?”蕭梟不耐煩了。
“你的耐性不強。”顏熾拎了拎眉毛,“成大事者,可不能這樣沉不住氣。”
“哼!”黑暗中,蕭梟不服氣地別轉了頭,“不要你教。”
“這是提醒。而且你也要學會聽人諫言。”自己真的像完顏烈那小子所說的,很不正常呢!但是,他喜歡在蕭梟麵前的變化,非常喜歡。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寂寞地生活著,沒有人,包括他的母後,能夠走得進他的內心世界。也沒有人,能夠真正地牽引他的情緒變化。他活得冷峻、麻木、行屍走肉。他從來不覺得生活有什麼樂趣可言,所以他打仗會從無敗績。一個連死亡都不懂得畏懼的人,還有什麼能令他恐懼、退卻?但是,現在,他知道,這個人出現了,他生命中的弱點也終於出現了。
“傳說中的顏熾冷漠寡言,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顏熾?”蕭梟賭氣地回嘴。
“哦?顏熾很了不起嗎?”顏熾終於側過頭來,清風徐徐吹著蕭梟的鬢發,增添了幾許飄逸。
“一點都不。”蕭梟抬起了下巴,鄙睨顏熾,卻不知道那樣的表情實在比冷冰冰的樣子生動了不少。
顏熾出神地看著蕭梟,“我也覺得。”
蕭梟等待顏熾的下文,卻見他隻是盯著自己看,沒來由的,臉就紅了起來,幸好黑夜中,顏色難辨。
“跟你說話真累啊!”他偏過了頭,打量著顏熾,“你真的是那個傳說中所向無敵的顏熾嗎?”
“如假包換,童叟無欺。”
“顏熾竟然是這樣一個貧嘴的家夥!”蕭梟輕聲嘀咕。
“你好像對我很感興趣?”顏熾好笑地欣賞蕭梟那失望的表情,“怎麼,我不會是你挑戰的對象吧?”
“曾經是。”蕭梟大言不慚,“我在江湖中聽說過你的名號,一直想來會會你。結果……”他聳了聳肩,意在言外。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所以……”顏熾頓了頓,“耳聽為虛。”
“不過,你也挺好玩的。”蕭梟淘氣地做了個鬼臉,“你像個老夫子。你弟弟似乎就被你管得煩不勝煩呢!”他哈哈大笑起來,“你也是個失敗的哥哥,嗬嗬,沒教好弟弟,還到處丟人現眼。今天對你們兄弟倆的打擊都很大吧?”
顏熾不置否可地搖了搖頭,“恭喜你了,抱得美人歸。”
“美人?”蕭梟側頭想了想,“是挺美的,反正我遲早都要成家,她應該會是個好妻子。”
顏熾有些古怪地看了看他。
“怎麼了?”蕭梟很敏感,“有話就說。”
“你好像不太喜歡她?任何一個男人見了像李蓁蓁這樣的美女,都應該心動才對。”
“你也心動了?”蕭梟凝眸注視著顏熾。
“嗬嗬,不心動就不是男人了。”顏熾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那麼說,對於李蓁蓁,他隻是認為對方是個美麗的女人,心動卻是談不上的。就像是花兒,你隻會欣賞花的美麗,卻不會心有所屬。但是,在蕭梟麵前,他卻不想表明。
蕭梟的臉色忽然沉了下去,“小人之心。”他拔劍的速度很快,以至於顏熾還未及準備,蕭梟從腰際抽出的軟劍就刺向他的麵門。但蕭梟並沒有跟著遞進,劍尖在他鼻尖一寸處凝固不動。看得出來,蕭梟對於劍術的造詣更在他的拳腳之上。
“你終於出手了。”顏熾神色不變,似乎早料到蕭梟的舉動。
“你知道我會出手?”
“如果不是為了向我挑戰劍術,你今晚又怎會來此?”也不見顏熾如何動作,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已經夾住了蕭梟的劍尖,蕭梟臉色大變。
“劍是你最擅長的武器吧?”顏熾的聲音還是一貫的雲淡風輕,身形隨著蕭梟的動作跟著變幻,雙指依然緊緊夾住蕭梟的軟劍。無論蕭梟如何挪移,劍尖始終掌握在顏熾指中。
“你果然名不虛傳。”蕭梟忽然大笑起來,徐徐收回長劍,“怪不得我那幾個師傅堅決不讓我來找你,你果然有兩下子。”他緩緩地說著話,長劍卻倏地而逝,消失在他腰際。
顏熾雙手反剪背後,臉上的神情高深莫測,“你也很不簡單。能夠在我麵前這樣深藏不露,你是第一個。”
“是嗎?”蕭梟得意地笑了起來,臉頰邊兩粒酒窩俏皮地顯露出來,“你也很了不得呢!我告訴你,除了我師傅,你是第一個不能被我打敗的人。不過,我遲早有一天會擊敗你的。”他哈哈笑著,足尖點過樹梢,竟遠去了。
顏熾兀自立在風中,夜風帶起陣陣涼意,他卻絲毫未覺。
完全查不到任何關於蕭梟的背景。
這是十天後顏熾得到的回報,回報的屬下滿臉都是惶恐。在顏熾冷冷的注視下,脊背汗流竟不可止。
顏熾一直沒有說話,如果換成從前,那屬下即便是有十個腦袋,也早掉盡了。金國的密探一向精銳,外界或許並不知曉,但顏熾知道他們的實力。這支精銳部隊據說是母後一手培植而成,為金國的強盛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沒有他們查不到的信息,即使一個人憑空銷聲匿跡,他們也有辦法在三日內將他挖掘出來。但是,現在,已經十日,蕭梟的情況,除了那四名隨身跟從的據說是蕭梟的師傅的,除了蕭梟已經正式向西夏國提親的兩件事外,他們一無所知。這個人物,究竟從何而來,師承何門,完全是個謎。顏熾本該覺得心寒,但是湧上來的卻是興奮。他遇到真正的對手了。
密探首領被顏熾的笑聲驚嚇住。如果說十日內還完全查不出蕭梟的信息已經絕無僅有的話,那麼此刻顏熾的笑聲更是聳人聽聞了。這個金國最強勢的皇子,戰場上最冷血的對手,江湖中一貫以冷麵著稱的完顏熾,竟然會笑?!他不知所措地張大了嘴巴,無法預料接下來的福禍。
“你下去吧!”顏熾揮了揮手,首領一臉惶然,不知道該磕頭求饒呢,還是依言退下。
顏熾的臉色恢複了冷峻,“還要我重複?”
“是,是,哦,不,不。”首領倉惶而退,顏熾在他背後再次展顏。
“三、三、三哥?”從大門處跑進來的完顏烈正好撞見了顏熾未及收斂的笑容,天哪,又來了,那種曖昧的笑容,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大哥還沒有恢複嗎?
“什麼事?”顏熾沉聲問道,變臉之快,再次令完顏烈目瞪口呆。
“我、我……”他結結巴巴地說不完整一句話,都是三哥啦,害得自己要說什麼都忘記了,迎麵接過三哥冷冷的眼眸,糟糕,碰上三哥這種表情,自己必然得遭殃。
“啊,對了。”情急之下,竟讓他想起了他跑進來的目的,“我剛才在街上看見那小子和趙祺了。”
“蕭梟?”完顏烈一向稱蕭梟為“那小子”,故顏熾立刻就喝了出來,“他們在幹什麼?”
“沒什麼,隻是那小子在望湖樓喝茶,趙祺那個不要臉的就厚著臉皮坐到了他……”話未說完,顏熾已如急風般掠了出去,“身邊。”完顏烈聳著肩膀說完了他的話,哼,意料之中。三哥似乎真的有龍陽之癖呢!要不要把這事告知母後呢?他為難地抓了抓頭發。
“蕭兄好雅興。”顏熾放慢腳步,緩緩踱上二樓,一眼就見到了臨窗而坐的蕭梟,趙祺確實如弟弟所言,厚著臉皮擠在蕭梟邊上。
“嗬,彼此彼此。”蕭梟嚴峻的臉色稍霽,向顏熾揚了揚手中的茶杯。
顏熾暗自苦笑,該如何告訴他,自己是從弟弟口中得知他在望湖樓後飛速趕來?連自己都無法解釋來由,隻是無端地想要見他,還有,不想他被趙祺糾纏。
“完顏兄,你也來了?”趙祺也拿起茶杯,顏熾看也不看他一眼。趙祺的神色間閃過一絲陰狠,迅疾恢複平靜,“一起來喝茶呀!”
“有狗在吠,真叫人不爽!”蕭梟重重地放下茶杯,濺出的茶水濕了趙祺的俊臉。那趙祺竟不揩去,隻伸出舌頭,將沾在唇邊的茶水舔了舔,眉眼之間,媚態十足。蕭梟做了個嘔吐的動作,長身而起,“顏兄可有別的去處?”
顏熾會意地點頭,兩人掠出窗口,如大鵬展翅,急向西湖上飛去。
趙祺待要跟上,輕功又不及他二人,隻好恨恨地目送他們落在一葉小舟上,也不見兩人如何動作,那小舟如箭一般向湖中心駛去,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此時春和景明,波瀾不驚。蘭舟直入新荷之中,劃開一道碧綠的淺痕。湖水一碧萬頃,卻也沒有別的船隻來往。小舟漸漸停了下來。
“好地方,倒也清淨。”蕭梟直立舟頭,出聲讚道,“可惜無酒。”
顏熾笑笑,忽然鑽入舟內,“蕭兄,進來。”
蕭梟遲疑了一下,終於也跟了進去,裏麵雖小,卻也幹淨整潔。顏熾在一方小桌旁邊入座,招呼蕭梟在另一側就座,桌上美酒佳肴,竟然俱是西湖特色小吃。
蕭梟眼睛一亮,“顏兄倒會享受。”
原來顏熾平時頗喜蕩舟西湖,時常一個人悄悄地駕一葉小舟去西湖深處飲酒,這次,是唯一一次帶了別人前來。
“我久慕杭州特色小吃,想不到會在這裏吃到。”蕭梟伸筷指向一碟綠色豆糕。
“蕭兄第一次來這裏?”
“想套我的話嗎?”蕭梟狡黠地笑了笑,“別以為這些東西就能套住我!我今天可是跟你來遊玩的。”
顏熾一笑,“好,那你就盡情享受吧!將來回去,也好記住這一舟之餐。”
“你真的很囉嗦!”蕭梟搖頭,“有背傳言。作為對手,我很失望;作為朋友嘛,還不錯。”
楊柳風徐徐吹入小舟,顏熾竟有些熏熏然,“對了,你的那幾個師傅呢?”
蕭梟擺了擺手,“我好不容易擺脫了的,別提他們來掃我的興。”
“你運氣不錯啊,這幾位高手都是中原鮮見,你卻一個人就囊括了四位。”
“嘖,你以為是件好事嗎?況且他們連你都打不過。”蕭梟忽然來了興趣,“對了,你的武功是跟誰學的呢?怎麼會那麼好?”
“我生在帝王之家,隻要我想學,自然會有師傅來教。”顏熾淡淡地說道。
“可是……”蕭梟遲疑了一下。
顏熾看了看蕭梟,自顧自接了下去:“可是,能從哪裏請到你們都請不到的高手?”
蕭梟的臉色有些尷尬,“嘿嘿,吃東西。”
“你必然也是出自帝王之家吧?”雖然說好了不涉及彼此的私事,顏熾還是忍不住要問,能夠瞞住他手下最強的密探,這個蕭梟本事真的不小。
“你不是在查嗎?”
“查不到。”顏熾坦然承認,“目前為止,能夠讓我的手下一點蛛絲馬跡都查不到,你是第一個。”
蕭梟頗有得色,“那就慢慢查吧!反正,我是來找你做對手的。”
“包括和西夏聯姻?”
“純屬巧合。”蕭梟一愣,“我說了,我隻對你有興趣。”
顏熾的心微微一動,看了看蕭梟,他卻沒什麼反應,不由又有些失望,自己到底還在期待什麼,對方明明是個男的。
“你弟弟似乎也對西夏公主很感興趣。不好意思,讓他失望了。”蕭梟嗬嗬地笑了起來。
“你喜歡她嗎?”
“什麼?”
“李蓁蓁!”
蕭梟偏過頭,“喜歡啊!這樣的美人,為什麼不喜歡?你不是說過嗎?能夠不動心的就不是男人了。對了,你好像也沒成親呢!為什麼?”
“找不到心愛的人。”顏熾看了看蕭梟,心裏說,差點找到了。
“你的眼神怎麼那麼古怪?”蕭梟很敏感。
顏熾低頭喝酒。
“怎樣算是心愛呢?”蕭梟對這個話題也很感興趣。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蕭梟喃喃地重複,“什麼意思啊?”
“隻要能夠和她在一起,便勝卻人間無數。”
“帝位也可以不要嗎?”
“那算什麼?”顏熾不屑地撇嘴,“生命都可以不要!”
蕭梟被震懾,良久無語。
“你對李蓁蓁有這種感覺嗎?”
蕭梟緩緩搖頭,“我以為,隻要找個老婆就行了。我……”他頓了頓,改了口,“大家不都是這樣嗎?”
“你不明白。”顏熾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你幹什麼這麼失望?我說了,隻要找個老婆就行了,哪來這麼多虛無縹緲的情情愛愛?”蕭梟有些不耐煩了
“你不明白。一旦擁有,就是天長地久。”
“如果擁有的那一刻死去了呢?”
“心甘情願!”
蕭梟再次被震懾,隔了許久,才幽幽道:“你說的我不懂,更無從體會。希望你能遇見你心愛的人,到時候……”他笑了起來,“我倒要瞧瞧你是否口是心非。”他站了起來。
“你要走了嗎?”顏熾的聲音裏有些悵惘。
“東西都吃完了。”蕭梟似也有不舍。
“下次請你,你還來嗎?”
“好啊!”蕭梟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什麼,又黯淡下去,“可惜,我恐怕身不由己。不過,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忘記你的,即使,有一天我殺了你,也不會忘記你的。”他談論殺戮猶如談論一場遊戲,絲毫未覺血腥之味。
顏熾竟然也若無其事,“好的,即使你殺了我,你也不會忘了我。”
“你好像有些高興。怎麼啦?我殺了你,難道你反而開心?”
“從十二歲那年,我就未遇敵手,一直覺得很寂寞。如果你能殺了我,我確實很開心。”
“我以為我已經夠怪了,沒想到你比我更怪!”蕭梟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回眸笑道,“我還真的有些舍不得殺你了呢!”他身形未轉,人已向外疾掠而出,“後會有期!”“期”字出口,人已經借著湖水之力到了遠處。顏熾緩緩立起,注視著蕭梟的身影,神色之間苦惱大熾。
東風猶試新刀,蛙聲已鳴池塘。轉眼之間,春歸不知何處,孟夏草木滋長。正此時,雲中錦書忽寄。蕭梟真的要成親了。
顏熾怔怔地盯著手中的喜帕,那是用江南最好的絲織紡紙做的最好的絲綢,此刻捏在手中,卻如刺紮。蕭梟,親自將自己的婚期告訴了顏熾,顏熾卻不知道該喜或者悲。他茫然地望著窗外,蕭梟早已蹤影全無,然而空氣中似乎還留存著蕭梟那獨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