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煙雨01(1 / 3)

第一章

耕地沒有了,桂花村的一大半村民搬遷到一塊,幾百戶人家擠居在幾條逼仄的街道兩邊,稱之為“小區”。村民們無所事事,便當街搬出桌子、板凳,男人女人捏著錢整天湊在一起打麻將,甩撲克。輸了的垂頭喪氣,贏了的歡天喜地。圍觀的人更是裏三層外三層,叫叫嚷嚷,街頭顯得格外喧嘩。日複一日,村民們就這麼打發著日子。

吃早飯的時候,村民還是從前的老習慣,愛捧著飯碗串門。現在住進小區,不用走多少路,串門更方便了。你在我碗裏夾上一筷子,我在你碗裏塞幾條蘿卜幹,嘻嘻哈哈,甘甜酸脆大家分享。走著吃,吃著走,既增加飯量,還能節省時間順便約一約牌友。

向春玲扭著水蛇腰,端起碗邊走邊吃,她在街上轉悠了一圈便吃完了,然後麵對小街用筷子在碗邊上當當敲了幾下。她的麻將朋友孫素梅就心領神會地衝她一笑,說:“好的,你快過來吧。”

向春玲嘴邊掛著笑,閃身進屋,放下碗筷,扯過毛巾擦擦嘴,便對丈夫高桂先說:“今天,你就洗洗碗吧,我要‘上班’去了。”

高桂先一聽,愕然怔住了:上班?我怎麼不知道,你在什麼單位上班?見向春玲狡黠一笑,立刻明白她指的“上班”是怎麼回事了。現在婦女沒農活可幹,不用采茶,不用摘豆,閑下來就是打麻將,還戲稱為是她們每天要“上班”。高桂先老實巴交,對向春玲從來都是百依百順,他低著頭,鼻孔嗯了一聲,算是應允了。

向春玲是前幾年從橋西村嫁到桂花村的,長得窈窕,細眉大眼,臉蛋白裏透紅,水靈得如同一把嫩蔥。高桂先作新郎時,曾經讓村裏的同齡人好生羨慕。狗日的高桂先,哪一輩子積的德,豔福不淺啦。隨後又有人不服氣,不相信向春玲這麼漂漂亮亮的女人,能嫁給窩窩囊囊的高桂先,便四處打聽,捕風捉影,得知向春玲在娘家早就是丟了身子的女人,於是不少人又有幾分暗自慶幸。高桂先新婚過後,幾個男人圍住他傻笑。笑鬧之餘,忍不住要問:“怎麼樣?”

高桂先茫然不知地說:“什麼怎麼樣?”

已經結過婚的何海生問:“結婚的感覺如何?”

高桂先說:“什麼感覺,不就那麼回事。”

何海生眨巴著眼問:“你老婆是不是原裝貨?”

高桂先說:“我怎麼知道?”

眾人捧腹大笑。何海生指了指一片荒地,一本正經地說:“比如這塊地,有人用鋤頭挖動過沒有,這——你也能說不知道麼?”

高桂先低下頭說:“不知道。”

何海生說:“你仔細看過了麼?”

高桂先說:“沒有,好像還好吧。”

何海生說:“你真是個寶貝。”

打這以後,好一陣子,高桂先的這些話成了眾人的口頭禪,成了大夥的笑柄。那年月幹田地裏農活時,不管高桂先在不在現場,人們都要指著莊稼地冷不丁地說一句:“嗨,仔細看過了沒有?”“看過了。”“有人挖動過了麼?”“還好吧。”哈哈哈哈。

這些都是往日的話題。

現在向春玲走到街心,見孫素梅正在門口叮囑兒子上學去。她約來的另外兩位牌友尹玉碧和鄒滿媳婦已經將牌桌搬到大門外,早早地端坐在那裏等待,愛說葷話的尹玉碧催促道:“快點,快點,拿出上床的速度來,別讓人家老等行不行?”

鄒滿媳婦捂著嘴笑,狠狠打了尹玉碧的手臂一下。罵聲:“羞不死。”

孫素梅的兒子淘氣不肯去學校。孫素梅勸了好一陣子,忽然朝屋裏男人喊道:“何海生,你送這‘強驢子’去學堂吧。”

何海生出來了,一臉不高興。衝孫素梅說:“你要打牌救命呀!少打一時半刻不行呀?會享老子的福。”

孫素梅說:“什麼時候享過你的福?老子享社會主義的福。”

尹玉碧接過話頭說:“你當然享過老公的福呀,比如睡在床上憋不住的時候,沒有他你自己能行麼?你沒有他身上那個重要‘零件’嘛,你這叫做身在福中不見福。”

孫素梅說:“好了,好了,你要是看上了我老公那個零件,我叫他借給你用一用,也好讓你見見福。”

尹玉碧說:“誰希罕那根老油條,留著你自己用吧。”

何海生本不願送兒子去學校,想借此整治一下孫素梅的牌癮。一見幾位女士都到齊了,左鄰右舍的,不願掃她們的興,也就不多說了,牽著兒子的手準備走。兒子噘著嘴盯著娘的衣口袋。孫素梅明白兒子的意思,便從衣兜裏掏出伍毛錢給他,又朝兒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去,小雜種!”

尹玉碧與鄒滿媳婦忍不住笑了。說:“怎麼是小雜種呢?哈哈,這可是你的隱私呀,你罵兒子是小雜種,你泄密了。”

孫素梅說:“少廢話,開骰!老娘今天要把昨天的損失全撈回來。”

昨天,孫素梅沒趕上尹玉碧她們打牌的時間。後來被三嬸嬸她們拉到另一桌去了。孫素梅輸了不少錢,三嬸嬸輸了老是欠著,不肯掏錢。以至拖欠得孫素梅的手氣疲了下來。最後爭爭吵吵,不歡而散。三嬸嬸還賴了孫素梅的賬。孫素梅發誓這一輩子不同三嬸嬸打牌了。她隻覺得向春玲好,不管輸多輸少,向春玲掏錢十分幹脆。

向春玲說:“想撈回損失?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領。”

說話間,桌上劈劈叭叭響起來。隨後又有張家李家大呼小叫,邀請牌友。片刻就嘩嘩啦啦,此起彼伏,小區街上頓時熱鬧非凡。

早幾年,曾經有人編出順口溜戲謔鄉下人的一年四季:一個月種田,兩個月過年,九個月賭錢。

村民的日子過得悠閑自在。可現在桂花村卻是十二個月都如同過年,或者叫做十二個月都在賭錢也差不多。年老一些的人卻保持著一臉苦大仇深的神色,常常莫名地歎息。

年過花甲的葉七滿公閑來無事,在街上轉了轉,老遠就見孫子葉梧桐在牌桌邊圍觀。葉梧桐兜裏沒有錢打牌,他在家中還沒有掌握財經權,隻能眼睜睜看著別人玩。倘若有誰起身上廁所,葉梧桐自告奮勇替別人打一圈,也算是過一過牌癮。牌友們戲稱他是“挑土”的土夫子。意思是替別人挑上幾擔“土”,也不計報酬。

有人調笑葉梧桐說:“後生子呀,沒錢打牌真可憐,隻有看牌和‘挑土’的份,你變一世男人做什麼?”

葉梧桐也很無奈,自我解嘲地說:“看牌好哇!享受了樂趣,過了牌癮,而且不輸錢,有什麼不好?”

葉七滿公走了過來,撥開圍觀的人,捏著孫子的耳朵拽回家中。孫子掙紮,拖拖扭扭,葉七滿公累得喘粗氣,剛進家門就斷斷續續地說:“去吧,伢子呀,去尋點生計,能賺多少算多少,總比閑著強啊!你們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葉梧桐硬邦邦地回答:“不去!幹半年苦力,三年討不回工錢,幹活的時間少,跑路的時間多,幹也是白幹。”

的確,葉梧桐與村裏一些人前年當民工,在基建包工頭譚度五的工程處做了好幾個月的臨時工,至今沒領到工錢。開始,為領工錢跑了若幹次,總是找不著譚度五。支付工資的事沒有譚老板簽字,他的手下人作不了主。聽說譚老板總是出差了,不是跑武漢,就是下廣州去了。

後來,在去年端午節前夕,葉梧桐找到了譚度五,提出要領工錢。

譚老板立刻苦著臉攤開雙手說:“困難啦困難,我是帶資金籌建哩,現在我方虧空一大節了,甲方至今沒有支付款額,光購原材料一項就墊付了幾百萬,我譚某無能為力了,是這樣吧,隻要甲方款子一到賬上,我就不欠你們的,放心吧。”

於是,葉梧桐就放心了。又過了幾個月,眼看到了年底,葉梧桐相約民工再找譚度五,重提工錢的事。譚老板依然枯起眉毛,把原來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沒轍,葉梧桐一行人隻能怏怏而歸。走到小河邊,葉梧桐將手中的開山鋤“撲咚”一下扔到河水中,然後指天發誓:“老子寧願餓死,永世不幹這狗日的生計!”

葉七滿公說:“你這一輩子就這麼當‘二流子’,遊手好閑,怎麼行啊?”

葉梧桐說:“現在的年輕人誰不是閑著?”

葉七滿公氣得跺腳,說:“我是你這個年紀,早已做長工,當家立業了,你以為自己還小呀?”

葉梧桐說:“你那叫做生不逢時,你那時是什麼社會?我們現在又是什麼社會?過幸福生活呢,我們要感謝共產黨,給了我們休閑的機會。”

葉七滿公嚷道:“你就不想想,怎麼去掙錢娶老婆?”

葉梧桐說:“在你們眼裏,我連自己也養不活,如果娶了老婆,不是害了良家婦女?我不想!要什麼老婆,做單身漢快樂如神仙。”

葉七滿公伸開巴掌,真想一下子扇到孫子的臉上。葉梧桐有所察覺,下意識地後退幾步。葉七滿公舉起的手又垂了下來,悶著一肚子火,鼻孔裏哼了哼,連看也不看孫子一眼,擰著脖子出了門。

他老人家來到街頭,站定。喘息了一會,抬頭瞥見孫子梧桐的同窗學友屈湘武正在幫娘洗被子,母子倆洗完了,拎著竹篙架在牆角,又將被單晾上去。幹完這些事,屈湘武招呼娘歇著,自己順手從衣口袋中扯出一本書,坐在門口看起來。滿街的嘈雜聲似乎對屈湘武沒有多少影響,他看得那麼專注。

葉七滿公走過去,站在屈家的門口不吭一聲。驀然,屈湘武感覺門前有一個人影,合上書抬頭一看,連忙站起身子,說:“七老伯,您來了,請坐。”說著把椅子移過去。

葉七滿公說不坐不坐,你看書吧,轉身要走。

屈湘武見他一臉愁雲,不知發生了什麼,便說:“您急什麼呢?坐一坐吧。”

葉七滿公說:“哎!……我家那不爭氣的梧桐要是有你這麼專心就好了。”

屈湘武說:“您別這麼說,梧桐比我強呢。”

葉七滿公說:“他呀,整天癢抓抓的看別人打牌,不想做事,像樣麼?”

屈湘武笑了笑說:“都一樣,都一樣,我也沒做什麼事,外麵也沒什麼事可做。”

葉七滿公說:“是啊,湘武,你看書雖比他看打牌要好,可往後靠什麼維持生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