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賭博街的一家麻將館裏有人吵架了。起因自然是輸家出錢不幹脆,總是拖拖欠欠,結果變成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輸家更舍不得往外掏錢,將欠帳抵過來抵過去,時間長了就記不太清楚了。最後算錯了賬,贏家要進的錢與輸家要出的錢兩不相符。開始隻是爭爭嚷嚷,這個說:“真不要臉!”
那個說:“看誰不要臉。”
“輸了還賴賬就是不要臉!”
“你憑空‘亂收費’更不要臉!”
吵來吵去隨之就互相罵娘,連祖宗都扯出來糟蹋。接著發展到大打出手,將主家的麻將桌子、椅子打得缺胳膊少腿。雙方鬥毆勢頭不減,扭扭打打出了門,來到大街上,依然誰也不讓誰。看熱鬧的人很多,他們仿佛在欣賞一場精彩的表演。到後來觀眾中有沾親帶故的人又分成兩派,船有船幫,客有客幫,戰線十分明確。看看事情鬧大了,老秀才出來勸架。說:“都是好鄰居嘛,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這樣?桂花村的人過去不是這樣的呀。你們不要賭了,賭博場上一把刀,進了賭場無好人啊,你盯著我的錢,我望著你的錢,良心都變壞了,你們各自回家去吧,多丟人啦,都給桂花村留一點麵子吧。”
麻將館的老板提著一條被打斷的桌子腿,匆匆跑出來說:“你們誰有理、誰沒理,我不管,打爛我的桌子椅子這是要賠的,告訴你們吧,如果你們不賠,大年初一我也會坐在你們家賴著不走,要賠錢,我有言在先,別不當一回事,到時候別怪我不客氣!”
屈湘武在家聽到外麵吵架,出來看了看,見有老秀才勸解,風波漸漸平息了,就回到家中,重新捧起法律方麵的書籍,看了幾行字,卻一句也沒看進去。他想起小區發生的這些事,都與村民失業有關,倘若各自有自己的活幹,誰還會閑在一起惹事端?自從擠住在一處就沒有平靜的日子,居民區這樣的規劃,既不合理,也不合法,幾乎到了密不透風的地步了。此外,還有一部分補償費至今仍打著白條,這裏的村民就像沒娘的孩子,無人管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總得有人管管我們的死活吧。
想到這裏,屈湘武扔下手中的書,二話沒說,就朝村長左少德家走去。
村長的房子沒有建在小區。村長與那些包工頭、闊老板一道將住房建在公路的最繁華地段。
那地方好哇,有利於商貿。但村長並沒有住在那裏,他將房子出租了,租給別人經商,自己坐收漁翁之利,一月能頂三個勞力。村長自家卻住在一處獨門獨戶的院落裏。這裏是桂花村還沒有被征用的地方,原本是農業學大寨時修建的一棟集體養殖場。庭前開闊,有山有水,前後樹木蔥蘢,鳥語花香,格外幽靜。自從集體分配製解體、農村實行生產責任製後,養殖場再也無人養殖,空餘了這棟房子,荒廢很多年了。千金難買獨家莊啊!當初何海生就看中了這裏,他不願住進小區去,提出用補償費買了這棟養殖場。何海生說:“我願出八千元買下這裏,如果嫌少了還可以加價。”
左少德卻不答應,說:“大廈千間,夜眠八尺,住哪裏不都是一樣?”
何海生說:“不一樣,我命賤,住不了街,就想屋前屋後種些瓜菜,我是生成的種地的料。
”左少德說:“那不行,大家都住小區了,你也該服從統一安排,不能壞了這規矩。”
何海生沒能住進養殖場,後來左少德自己反倒住了進去。並將房子精心改造,修葺一新,聽說他用了不足兩千元的錢就買下了這棟房子。如今大家都說:“村長住的是公館。”
屈湘武來到村長家,就見門口停著兩輛摩托車,村長在院子裏陪客人打麻將。一個是鄉上的民政幹部,另一個是治安特派員,還有一個是包工頭譚度五。屈湘武探著頭望了望,倏地竄出一條狼狗,齜牙咧嘴對著他暴跳如雷。屈湘武驚慌地盯著,不敢造次。
狼狗是治安特派員帶來的,他今天的任務是出門遛狗,訓練提高畜牲的偵破能力。此刻特派員連忙喝住狼狗,屈湘武才敢進院門。
村長左少德不知是誰來了,扭過頭一瞅,見是屈湘武,卻沒有打招呼,依舊埋頭聚精會神地打麻將。屈湘武親昵地叫了一聲:“少德叔。”
左少德沒吭聲。
屈湘武連忙改口叫:“左村長。”
左少德沒抬頭,眼睛盯著桌上的牌,慢吞吞地說:“你有什麼事嗎?”
屈湘武說:“有事,想和您談點情況。”
左少德仍沒抬頭,說:“講吧,就你事多。”
氣氛不太友好。屈湘武呆了呆,然後就說:“村長,我們那小區,是不是當初搞規劃的人弄錯了?”
左少德一怔,說:“搞錯了?誰說的?哪裏錯了?”
屈湘武說:“小區住宅規劃得太密集了,空間小,前後相距太近,生活環境差,互相幹擾嚴重,張家說的私事,李家全聽見,比如……”
左少德打斷他的話,說:“你還有完沒完?大家都願意做城鎮居民嘛,住街就是住街的樣,還能像過去一樣獨立門戶呀?”
民政員調侃說:“這樣好啊,有話通六耳,人與人之間增加了透明度嘛。”
屈湘武沒顧民政員的戲謔,仍說:“新城區的建設,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老百姓子子孫孫要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這不對呀。”
左少德譏諷地說:“應該是什麼樣子?怎麼不對?你設計出來看看,上麵會照你的辦嗎?”
屈湘武說:“村長,建設設計小區,總得按政策、法規辦事吧?”
包工頭譚度五在一旁說:“你是嫌住的太擁擠了,是吧?”
屈湘武說:“對。”
譚度五不無挖苦地說:“那好辦唄,現在政策開放,桂花村有這一大片開發地,你可以買它一畝兩畝的,建一棟別墅呀,也花不了多少錢,幾十萬,上百萬足夠了。”
分明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沒有這種經濟實力,他們幾人不由哧哧地笑了。笑聲像一把鈍刀子,正殘忍地刺向屈湘武的心。屈湘武熱血直往上竄,臉和脖子頓時通紅。但他還是記住了自己的重托,強忍不與他們鬧不愉快。他說:“小區的格局是違反了‘城市建設規劃法’的,上麵不是強調要依法行政、依法辦事麼?”
左少德說:“嗨!你小子口氣不小啊?居然搬出什麼什麼法來了。”
屈湘武說:“村長,我向您反映,您可以向上級反映啊。”
左少德說:“向上級反映?哼!那有屁用,小區已經建設好了,還能拆了重建?你真是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哩。”
屈湘武說:“總得有人為我們說話吧?何況這是有法規為依據的事實。”
左少德打出一張臭牌,又讓民政員興高采烈地和了牌,左少德臉上掛不住了。說:“這不是我能解決得了的事,你和我講了沒有作用,你去找縣裏開發辦主管規劃的人吧。”
屈湘武很動情地說:“村長啦,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這事應該由您出馬,您能代表基層組織,代表桂花的人去說話才管用啊。”
左少德忽然拉長了麵孔,說:“你把我當槍使啊,你安的什麼心?告訴你,我不會吃你這一套。”
與村長交談的第一回合就失敗了。
當初的左少德可不是這樣的呀,剛當村長時,左少德為村裏興修水利籌集資金,不惜賣掉自家欄中四頭豬,將錢交給集體使用。水利工地急需混凝土,村長為了到水泥廠購貨,連三元錢的汽車票都舍不得買,自己半夜起來,趁著月色,騎自行車趕到水泥廠,那時天還沒亮哩。這些桂花村的人記憶猶新。
那年七月,雙搶農忙時節。葉七滿公家的耕牛病了,左少德丟下自己的責任田,牽著耕牛先翻耕葉七滿公家的責任田。他當村長急大家之所急,想群眾之所想,他的為人一度深深感動著桂花村的老百姓。以至連選連任,穩坐村長這把交椅。可事隔幾年,世道變了,村長也變了。他什麼時候變得和群眾尿不到一塊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老奸巨滑了?真不敢相信,他與桂花村的人越來越疏遠了,而且能說善辯,把很多該由他辦的事推得一幹二淨,並且振振有詞。
屈湘武默默地站在一處,思考了很久,本打算轉身離去,似乎又有些不甘心。覺得既然來了,就應該把話說明白,不能憋在心裏頭,哪怕能收到一丁點效果也是好事,起不到作用那是另外一回事。於是,屈湘武又喚了一聲:“左村長。”
左少德似乎在下逐客令,說:“你還沒有走呀?”
屈湘武說:“還有一個事。”
左少德很不耐煩地說:“哎呀!你哪來的那麼多事?說吧,說吧,說完了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別老纏著我。”
屈湘武說:“如今村民都沒事幹,桂花村的土地開發後,卻拋荒了七年,小區很多人家揭不開鍋了,大家都成了‘三無’居民:無錢、無糧、無業,這可怎麼辦呀?”
左少德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大形勢如此,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屈湘武說:“剛征地時,還欠著百分之四十的土地補償費,什麼時候可以給?”
左少德拿著一張牌,在桌子上頓了頓,虎著臉說:“這不是我左某欠你們的,上麵什麼時候撥下來,我就什麼時候給,行了吧。”
屈湘武說:“少德叔,您是一村之長,您得去爭取呀,看在村民的份上……”
左少德牌風不順,手氣很差,一連輸了不少,正窩著火沒處發泄。不由吼道:“你給我站開些,真是個倒黴蛋!少廢話,不要什麼事都來找村長,村長不是菩薩,一求就靈,村長隻有雞巴大的權力。”
民政員在一邊說:“嗨!年輕人啊,何必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在這裏糾纏不清,到外麵去找一份事做吧,要有開拓創新意識嘛。”
屈湘武知道這些人就愛趨炎附勢,便說:“話不能這麼說,這可不是雞毛蒜皮的事了,那百分之四十的補償費不是某一個人的,而是村民賣了祖宗基業換來的,還不能讓人開口要麼?
”左少德火了。說:“誰說不能要?你怎麼這麼沒有全局觀念,現在有難處,暫時拿不出,認欠。還要怎麼著?”
屈湘武說:“可老百姓要生活呀。”
民政員說:“叫你出去尋事做,你偏聽不進耳。”
屈湘武說:“哪裏有事做?你給我介紹介紹,你不知道,每日有上千人上街尋活幹,常常空手而回呢。”
民政員訕笑著說:“本地的確沒什麼事可做,還可以到大城市去謀生呀。”
屈湘武說:“出遠門也得有盤纏呀,所以要那筆欠款已經迫在眉睫了。”
治安特派員啪地打出一張牌,如同拍桌子,如同打在屈湘武的心上。隨之黑著臉說:“政府欠的那是一筆死錢,花光了就不會再有了,政府給你們保管著,就好好的存在那裏了,要謀活路,就得去賺活錢。”
屈湘武說:“這道理大家都懂,可都欠七年了,總得有個期限吧。”
左少德說:“上級欠下級的,沒法。不會少了你們那幾個臭蟲皮子。”
屈湘武耐著性子說:“可農民失業了,桂花村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左少德被問住了。民政員說:“這話多難聽,什麼農民失業?”
“他媽的!”治安特派員從牌桌邊立起身,在腰間取出一副白亮的手銬。罵道:“兔崽子,你不認好歹,老子今天銬了你!”
忽見輪到他自己摸牌了,治安特派員又立刻坐了下去。狗仗人勢這話一點也沒說錯,那條狼狗見主子發怒了,便衝到屈湘武身邊狂吠起來,瞪著一雙充血的狼眼,仿佛窺視著先咬屈湘武的脖子還是先咬臉。見主人坐下去,它也就停止了攻擊。
屈湘武靜靜地說:“請不要這麼蠻不講理,執法人員更應該懂法,手銬不是用來對待無辜百姓的。”
治安特派員怒火未消,說:“你這羽毛未幹的家夥,還敢教訓老子,老子今天就銬了你,又怎麼樣?”
說著,他霍地站起來,手中揮舞著銬子。
屈湘武說:“你敢!”
治安特派員叫道:“就憑你,老子有什麼不敢?”
一時間,人吼狗吠,氣氛緊張。包工頭譚度五起身攔住治安特派員,說:“算了算了,你是鄉上的領導,別和這些人一般見識,銬了我們桂花村的人,左村長臉上也不光彩嘛,不看僧麵看佛麵,對吧?坐下坐下,繼續打牌。”
左少德瞪了屈湘武一眼,說:“還不快滾!”
屈湘武委屈得大叫一聲:“我要上訴!”
治安特派員雙手叉腰,嚷道:“茅坑的蛆,還想頂翻磨盤,你癡心妄想!”
屈湘武回頭不理他們,虎步生風地出了村長的院子。身後,左少德在議論:“這家夥倔強呢。”
民政員說:“要注意,這可是個危險分子。”
村長的院子裏,頓時安靜下來了。四個人一心一意打牌,不久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刻。左少德的老婆已經將飯弄都弄好了,招呼客人來吃飯。“四人興猶未盡地停止了打牌,各自掏出錢包,盤存。民政員與治安特派員分別贏了好幾百元,頓時眉飛色舞,紅光滿麵。左少德與譚度五都輸了。
譚度五輸了錢還高興,笑嗬嗬地不斷給贏家唱讚歌。說:“二位鄉上領導真是水平高,不但工作能力強,牌藝也精啊。”
民政員謙虛地說:“今天碰巧,今天碰巧。“譚度五又揀好聽的說:“你們財運好啊,門板都擋不住,日後定能大發,到那時候可別忘了我們這些鄉村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