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煙雨07(1 / 3)

第七章

瘋婆婆正在開發地侍弄她的瓜菜。南瓜、黃瓜已經開花了,並結出細長的瓜柄。豆角長成了嫩綠纖細的長條。青菜茁壯挺拔,煞是喜人。瘋婆婆站在地裏,心中格外歡欣。

細五爹站在遠處喊她,瘋婆婆沒聽見。細五爹緊走幾步,大聲說:“嫂子,屈家老嫂子!趕快回來吧。”

瘋婆婆說:“什麼事啊?”

細五爹說:“不好了,湘武,出了問題。”

瘋婆婆說:“什麼?湘武怎麼啦?”

細五爹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話,他用手招了招,叫她趕快過來。

瘋婆婆聽到湘武出了事,心中一咯咚,扔下手中的活,匆匆趕到這邊來了。

細五爹待她走近,問道:“昨天夜裏湘武在家麼?”

瘋婆婆搖了搖頭說:“沒有。”

細五爹說:“糟了,剛才聽左少德講,湘武被抓去了。”

瘋婆婆慌得喘著粗氣,說:“誰抓我家湘武,為哪樁?他犯了什麼法?”

細五爹說:“老嫂子啊,我是聽左少德說的,湘武這次可能要坐牢了。”

瘋婆婆一聽,頓時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滾一身泥土。細五爹急了,忙喚來幾個婦女一齊救起瘋婆婆,將她攙進屋裏。瘋婆婆醒過來之後,哭得天昏地暗,不時大聲疾呼:“湘武!兒啊——”聽不到兒子的回答,她急得像一隻無頭的蒼蠅,四處亂撲騰,一會跑出家門,一會又衝進家裏,反反複複不知自己要做什麼。

忽然,瘋婆婆跑到老秀才門前,撲倒在地上哭訴著說:“老秀才,你給我……給我拿拿主意,救一救我的兒子啊,老秀才,拜托你了,嗚嗚……”

老秀才愛莫能助,他叫老伴扶起瘋婆婆,自己一邊安慰她說:“屈家嬸,你別太傷心了,我想:湘武是為民請命,不是什麼罪過,應該自有公斷,您老人家就多多保重吧。”

瘋婆婆心中一派紛亂,哭嚷著說:“我活不成了,我要去死,我兒子犯了什麼法呀?老天爺啊。”

老秀才搖著頭,感慨萬千地說:“我以前就說過,自古這個‘理’字有個‘王’旁,隻有王法,沒有理由可講,哪有老百姓說理的份?年輕人啦,也許還不懂……”

李識翰的老伴陪著瘋婆婆坐著,見她瘦弱的身子一陣陣發軟,麵色蒼白,嘴唇直打哆嗦,四肢不由自主地顫抖,知道瘋婆婆經不起折騰。便給她盛了一碗平日給老秀才喝的參茶,勸瘋婆婆喝下。

瘋婆婆失神地捧起碗,淚如泉湧。喝了幾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細五爹與葉七滿公聽到這邊啼哭,一齊來到老秀才家。細五爹插不上嘴,踱到一邊不說話。

葉七滿公還沉浸在孫子葉梧桐走失的憂傷中,受到瘋婆婆的感染,忍不住抹淚。他對著瘋婆婆說:“屈家老嫂,您別傷心了,這些後生晚輩都是靠不住的,我家梧桐不見了,你家湘武好歹還在一個明處呆著,我們這把年紀的人了,都是命苦哇,嗚嗚……”

李識翰的老伴對老頭子說:“你去找一找左少德,叫他出麵保一保湘武,或許能早一點放人出來,都是左鄰右舍的,早上不見傍晚見……”

老秀才聽老伴這麼一說,茅塞頓開。領著細五爹、葉七滿公等幾位老人一齊去找左村長。

穿過小區橫街,踏上一條曲折的小路,一行老人蹣跚著來到山坳處左少德家。

隔著窗子左少德看見小區的幾位老人來了,連忙迎了出來,一一請他們入坐,又吩咐老婆沏茶。

左少德說:“什麼風把幾位老前輩吹來了?稀客啊。”一見葉七滿公,忙問道:“七公,梧桐最近有消息麼?”

葉七滿公紅了紅眼不敢看人,搖頭歎息。

老秀才正襟危坐,對左少德說:“村長,我們都是黃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老朽不才啊,平日不敢給村上添麻煩,今日倒是想求你一件事。”

左少德忙說:“什麼事?各位前輩德高望重,隻管吩咐,隻要是我左某能辦得到的,一定盡力而為。”

老秀才說:“屈家那後生子,如今關在班房裏,看在他那急得半瘋不癲的老娘麵上,你行行好,出麵保釋他出來吧。”

左少德一怔:保釋屈湘武?他不是正在告我們馬石鄉、桂花村兩級幹部的狀麼?與我作對,還要我替他求情,這也太邪乎了。左少德沉吟片刻,說:“不瞞各位前輩,這都是他自找的,他是在拆我的台咧,隻怕他不會領我的這份情哦。”

老秀才說:“你是我們桂花村的領頭人,別和年輕人一般見識。昔日唐太宗李世民對長兄李建成手下出謀獻策害過自己的魏征,並不記前嫌,李建成死後,李世民不去追究魏征的罪過,反而重用他,這便是千古寬宏大度的佳話哩。”

葉七滿公也在一邊勸說:“少德村長啊,你就發一發菩薩善心吧。”

細五爹說:“先不看重小的,主要是可憐可憐他家的那位老的嘞。”

左少德聽這些老人說的有理,似乎有所動心了。但他轉念一想,便又顧慮重重:他覺得這事自己不好出麵,上麵還要過尚丙球那一關呢,到時候弄巧成拙,落得個兩麵不討好怎麼辦呢?左少德內心翻騰得激烈,他隻是木偶似的靜坐著一動也不動,感到左右為難。

老秀才說:“年輕人嘛,都因為鹽米還未吃夠,切莫計較,左村長,我們幾個老朽求你了。

”正當商量保釋屈湘武的事到了這關鍵時刻,瘋婆婆披頭散發衝了進來。她不由分說,一把抓住左少德的衣領,用自己白發蒼蒼幹瘦的蘿卜腦袋,狠狠地撞擊著左少德的胸膛。

“老子今天和你拚了,拚了!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兒子,你這心狠手辣的家夥,你這禽獸!你還我的兒子啊……啊……”

此刻,誰也拖不住瘋婆婆,她豁出自己的老命作賭注。不知她哪裏來的那麼大的力氣,連左少德也被推搡得東倒西歪。

幾位老人求左少德保釋的事剛有一點起色,就讓瘋婆婆給鬧砸了。眾老人很無奈,隻得架起瘋婆婆朝家走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瘋婆婆這裏剛剛被勸走,苟眯子的老婆就拖兒帶女地來了,也是來找左少德要人的。並揚言丈夫一日不回,她們一家子就要住進左少德家中一日不走。諒你左少德五大三粗也不敢碰她,否則,她就會大喊大叫:救命啦,調戲婦女啦,強奸啦……然後打得你一屋稀巴爛。

左少德正火上加油。他一邊吩咐老婆將前前後後的門全鎖上,不讓她進屋撒野,一邊指著苟眯子老婆破口大罵:“你這條瘋狗,你瞎了你娘的眼啦!居然竄到我家來了,你給老子滾開點!你家苟眯子犯了法,就該坐牢。想賴在我家麼?老子有飯還不如喂一窩狗咧,你也不看看你算個什麼東西!”

左少德由村長的身份搖身一變,變成了罵街的潑皮漢。他邊罵邊與老伴離家遠去了,留下一座“鐵將軍”守門的空屋。

苟眯子的老婆坐在左少德的屋簷下,坐了一整天,沒見他們回來。她惦記著家裏欄中喂的幾頭豬,隻好牽著崽女,沿來路回去。

一連幾日,瘋婆婆坐在自家門口哭著數著。她從丈夫去世後生活艱難,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兒子長大,送他上學讀書,教他堂堂正正做人,哭到女兒屈英教師轉正名額被人占去,兒子如今又被抓走等等,一一數來,直哭得奄奄一息。很多人都來勸她,卻無濟於事。

忽而,瘋婆婆霍地跳起來,赤著一雙腳朝村子南麵那座桂花山跑去。

小區的一些人望見她一路哭著跑遠了,上桂花山去了。他們不知瘋婆婆要去作什麼,準備追上去攔住她勸回家,免得有什麼閃失。隻有老秀才明白,他向大夥擺擺手,說:“讓她去吧,沒事的。”

桂花山不算太高,卻古木參天,風景秀麗,曲徑通幽,泉水甘洌,是個靜謐處。沿著山中九十九級台階上去,有一座紅牆碧瓦的廟宇,廟中正殿上供著包拯的神像,人稱包公廟。

瘋婆婆來到包公廟,三步一跪,五步一拜。連呼帶哭:“包青天啦,你可要顯靈啊,我家兒子……啊啊……青天大老爺啊,你要救我,救我……兒子啊……”

包公廟大殿前原來有一麵牛皮大鼓,據說昔日敲起來咚咚響徹雲霄。由於年代久遠,牛皮鼓早已破爛了。瘋婆婆沒有鼓可以擊,就找一根木頭,使勁打著門檻,打得嘣嘣直響,呼叫青天老爺。木棒猛擊在門檻上反彈起來,她的大拇指根部震裂了,流出鮮紅的血也不覺得疼痛。

瘋婆婆哭嚷了約半個時辰,嗓音全嘶啞了,隻能發出一派含混的嗚咽。嗚咽了好久,頃刻就什麼聲息也沒有了。她暈倒在大殿上。

屈英聽說弟弟出了事,急忙往回趕。到家一看,門敞開著,卻不見母親。屈英向鄰居一打聽,很多人都不知道屈大媽的去向。隻有老秀才說:“是英子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娘大概是上包公廟去了。”

屈英急匆匆向桂花山走去。一路上她側耳細聽,沒聽見包公廟有什麼動靜,不由犯疑了。待屈英爬上那九十九級台階之後,她雙腿好一陣發軟,氣喘籲籲,顧不上停歇便四處東張西望。沒見到娘的影子,也沒聽到娘的聲音。屈英轉身闖入包公廟大殿,猛然發現娘倒在地上。

屈英驚叫一聲“娘——”淚水止不住直淌。

娘沒死,娘是勞累過度。她昏昏糊糊睡在地上,滿頭亂發,嘴吐白沫,一臉塵土。屈英蹲在娘的身旁,痛徹肺腑地千呼萬喚才把娘叫醒。扶著娘起來,勸娘回家去。

瘋婆婆抱著女兒的頭,沙啞著嗓音說:“英兒,你弟弟,你你的……弟弟……”她伸出幹瘦如柴的手,吃力地指向門外。說:“你要,救他回來……”

屈英擦著淚咽哽著說:“我隻有這個弟弟,我會的,我會救弟弟出來的。娘——我們回家去吧。”

瘋婆婆神智有些混亂,說起了胡話:“不,不能回去!包青天還沒有答應我,我不能這麼走,我要等包青天回答我……”

屈英望著娘呆滯的目光,央求著說:“媽,包青天是木菩薩,哪能開口說話呢?”

瘋婆婆犯起瘋勁,便認死理。說:“他不說話,我就不走,死也不走。”

屈英說:“走吧,娘啊,您怎麼糊塗了?”

瘋婆婆說:“連青天大老爺都欺我老婆子,這算什麼青天?我就是不走。”

屈英無奈,隻得聽憑老娘跪在地上一次次禱告,自己陪著坐在一邊。

天色已經不早了,夕陽西墜,餘暉滿天,山牆一派橙黃。廟裏格外冷清,屈英打了個寒噤,又去拖娘回家。

瘋婆婆淚流幹了。問女兒:“剛才,好像是包青天發話了,是嗎?”

屈英點了點頭。

瘋婆婆說:“他是怎麼說的?我耳朵閉,沒聽清楚,你給我說一遍。”

屈英一心想讓娘早點回家。就說:“包青天說了,弟弟無罪,可以回家了。”

瘋婆婆說:“真的?”

屈英為騙娘而難受,含著淚又點了點頭。

瘋婆婆連忙朝著包青天猛叩了幾個響頭,說聲:“拜謝青天大老爺。”

拜畢,正準備站立起來,不料雙腿不聽使喚,瘋婆婆身子一歪,坐在地上。屈英連忙扶起娘,娘依然站立不穩。屈英讓娘趴在肩上,扛著老娘回家,很快就出了殿堂。

瘋婆婆在屈英的肩上是那麼輕盈,像搭著一條空布袋一樣沒有多少重量。屈英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她為骨瘦如柴受了一輩子苦的娘傷心,又為關押的弟弟擔心。她不敢大聲哭泣,她怕惹得娘更加傷心,隻是讓淚無聲地流淌。

回到家裏,天已黑了。

屈英讓娘躺在床上,自己便開始忙著做飯。灶裏的火還沒燒著,孫素梅、鄒滿媳婦、尹玉碧幾位牌友都不約而同地送來了飯菜。有的煎了荷包蛋,有的炸了淡幹魚,一齊送到屈家的桌子上。

這些牌友年紀與屈英不相上下,以前都是很要好的姐妹,如今湘武為大家站出來說話而受挫折,令她們十分同情。聽說屈英回來了,她們本打算請她母女倆一同去吃晚飯,一直沒見到屈英,她們吃過後,就將做好的飯菜端過來。

孫素梅走近床邊,喚了幾聲屈大媽。瘋婆婆卻沉睡不醒。孫素梅一摸老人的額頭,發現燙手。忙說:“屈英,你媽身上好熱,是不是生病了?”

屈英走過來摸了摸娘,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