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區忽然冒出了一所就業培訓學校。
辦學人有選擇地租賃了這裏幾間住房，將裏麵裝修一新，添置一些教學設備，便萬事俱備了。
掛牌這天，敲鑼打鼓，鞭炮齊鳴，特地邀請了馬石鄉尚鄉長和文教辦範主任為培訓學校剪彩。請來的禮儀小姐身著大紅旗袍，一字排開牽著紅綢彩球。兩名小姐手托盤子、剪刀，對著尚丙球和範主任鞠躬。他二人在一片掌聲中操刀開剪，銅管樂隊奏樂，那輕盈歡快的樂曲響徹桂花村。
儀式完畢，尚丙球與範主任各領一個紅包就一齊到餐館就餐。夜裏，培訓學校門前又放了煙花，將氣氛渲染得十分火爆。
消息一下子傳遍了這裏的每一個角落。
辦學人叫羅運嵐，家住縣城，專程到小區開辦就業培訓。他善於抓住機遇，很會來事。據說，羅運嵐頗有來頭，他有一個舅舅在勞動局當副局長，作了他的堅強後盾。推薦學員就業的門道全憑舅舅的關係網。
招收學員的公告貼出來之後，引來不少人圍觀。那上麵條款寫得分明：限收十八歲至二十五歲的未婚女青年，短期培訓兩個月、培訓費每人六百元，一次性交足，保證學業結束每個學員都能推薦到不同的工作崗位上去，並許諾工作崗位的月薪可達到兩千元以上。
小區人是不種莊稼的農民，無所事事已久。年輕人在家待煩了，盼望就業就像小孩子盼星星盼月亮一樣，渴望自食其力。聽說通過培訓還包推薦工作，這簡直是天降福音。立刻，報名的人十分踴躍，當天就招收了一個班的學員。
不少男青年也來找羅校長谘詢。問道：我們男生能不能參加培訓，有不有就業門道？
羅運嵐留有餘地的說：“現在不能答複你們，我羅某人辦事的宗旨是說到做到，不放空炮。
暫時沒有男青年的就業渠道，所以不能哄騙大家。不過，很快我們會想辦法與有關單位掛上勾的，慢慢來吧，先別著急，到時候會有的，一旦聯係好了，我們就會貼出廣告，我們的職業培訓要長期辦下去咧。”
桂花村的小夥子們無趣，埋怨自己怎麼不變成女人，頗有幾分懊喪。
開學頭一天。
羅校長對學員作了一番鼓動性的報告，說的都是些如何認清形勢，抓住機遇，迎接挑戰，塑造自我，實現自身價值等大道理。接著讓一位滿臉粉脂，紋了眉毛，塗上唇膏的中年女人給學員們上課。
上課的內容離開書本，專作示範動作。先叫姑娘們學習站立的姿勢，又叫姑娘們學習走路的姿態。姑娘們不理解，問道：“我們學這些東西幹什麼？”
女教師說：“一個姑娘家，平時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不是縮著脖子，就是貓彈鬼跳，想要就業，誰看得上？”
姑娘們一聽，自慚形穢，不敢再吭聲。
女教師又說：“人家男青年入伍當兵，首先還得在操場上學習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哩，這是為什麼，明白嗎？加強紀律性步調一致是其一，其次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要有風度，要講究精神風貌。”
女學員們一聽，覺得老師講的很有道理，一個個很認真地學習。
女教師指點著說：“女性走路很有講究，收腹、挺胸、提臀、抬頭、目視前方。雙手自然擺動，雙腿邁步要充滿柔韌性，給人一種亭亭玉立的美感。”
姑娘們按照要求開始學習走路。
女教師仔細觀察，發現了這裏的女人走路存在一些問題，有的從小就挑水運肥，肩膀變得左邊高、右邊低。有的一走路便習慣性地弓著背，還有的甚至走路愛偏著腦袋等等。這在大庭廣眾之中很不雅觀，便分別給予指出來。
姑娘們不斷矯正自己的姿態。
花了兩個星期學過走路和站立之後，女教師又教學員們學習微笑。
女教師說：“笑是一門藝術，女性的笑應該含蓄和生動。不能像平時一樣自顧仰天大笑，或者跳起雙腳傻笑，或者捂著嘴醜笑，更不能粗俗地捧腹癡笑。這些都要求大家有一個根本的改變。笑要講究好看，講究適可而止，麵部肌肉要盡量放鬆，笑起來的時候應注意含情脈脈，藏而不露，楚楚動人。”
說著女教師又作了示範，做出幾種不同的笑，讓大家學習。弄得姑娘們忍不住一齊笑了起來。
女教師認真地說：“都嚴肅點，別這麼亂來，按我的要求一個個站出來作一遍，隻有掌握了笑的訣竅，才能讓別人覺得你高貴、矜持、典雅。”
有人問：“老師，學會做笑這很重要嗎？”
女教師說：“當然重要，女性恰到好處的笑，是生活中的潤滑劑，是增進友誼的催化劑，是緩和緊張氣氛的稀釋劑，更是提高自身素質與修養必不可少的學習項目。”
姑娘們按照指點，開始學習不同場合下所需要的各種笑，一個個請女教師鑒別。女教師忙不過來，她讓大家對著牆上的大壁鏡各自練習，自己卻在一邊觀看。
姑娘們搔首弄姿，不斷地發出各種笑聲。
“嘿嘿，嘿嘿。”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對麵鏡子中的那個自我，將笑態反饋到眼裏，大家同時受到某種感染，霎時著了魔似的笑成一團，聽憑女教師怎麼訓斥也止不住。
女教師大聲說：“安靜下來，都安靜下來，這是學習，誰叫你們亂笑，啊？你們以為很好玩啊？這是什麼學習態度？一個個年紀不小了，怎麼沒有一點自覺性？”
姑娘們立刻收住了笑。
女教師叫大家列隊站好，又將學習做笑的用途、目的重申一遍，批評那些不嚴肅認真的學員。末了，女教師再提醒說：“有的女人嘴大，先天不足，千萬要注意不能咧嘴一笑，叫人看了不舒服，隻能抿著嘴笑。還有的學員門牙太長，笑起來也要注意牙齒別露出太多，要懂得揚長避短嘛。”
一些姑娘底氣不足地說：“老師，我們不學笑這門課了，行不行？”
女教師說：“怎麼不學？這是必修課程咧，你們是新世紀、新時代的女性，更應當掌握笑的分寸。再說，笑一笑，十年少。笑可以健康長壽，調節身心，永葆青春。法國有位學者叫做讓·諾安，就對笑這門學問作了精辟的論述，並指出：笑在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米歇爾還寫過一部《笑與喜劇世界》的專著哩。”
小區的姑娘們剛剛作了幾年的準城鎮居民，依然不失鄉下人的純樸和孤陋寡聞。她們哪裏知道，笑也這麼被人關注，笑還讓外國學者來研究。驀然茅塞頓開，受益匪淺。
回到家中，父母們都關切地問女兒，你們都學會了一些什麼技能。女兒們紛紛說，學會了走路，學會了站立，學會了笑。
父母們頓時感到震驚，覺得這事有點玄，令他們老一輩不放心。有的爹媽不讓女兒去職業培訓了，並找羅運嵐問話。
羅校長說：“我們開辦職業培訓是為小區服務的，廣開就業門路，為青年人搭起一座走向崗位的橋梁。”
有的父母憂心忡忡，說“讓女孩子成天學笑，這能就什麼業呢？”
有的幹脆說不學了，要求退學費。
羅運嵐說：“這學費是不能退的，教材已經發下來了，都是花了錢的。勞動局那裏早已備了案，怎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那樣還有什麼組織紀律原則？你們如果不放心，可以不去就業，但學習必須完成。當然，不想學也可以，退學費我們沒有先例。”
幾位家長說：“我們擔心那女教師把她們調教壞了，每日跟著她學些不三不四的樣子。”
羅校長說：“不用擔心，舊時代不是也有人提倡女人要做到‘笑不露齒’麼？現在什麼年代了？讓青年女性在笑的這個環節上，學會收斂與節製，這很有必要咧。”
家長們無話反駁，知道學費已經交了就討不著了。肉餅子打狗，有去無回。不如幹脆就讓女兒們去學吧，至於就不就業，以後看情況再作決定。
這些新鮮事讓老秀才李識翰聽到了，頗有些百思不解。老秀才五十年代初是教過“人之初”和“趙錢孫李”的。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如今有讓女孩子學笑、學走路的學校。出於好奇，老秀才就到職業培訓學校去看過究竟。
培訓學校前門緊閉，老秀才在門外逗留片刻，隔著玻璃窗子，就看見女孩子在學鞠躬動作。
據說還是日本式的，人體要躬到一定的角度。隨後，又見女教師在講服務項目：怎樣給人倒茶、端茶，怎樣斟酒、敬酒，動作要優美穩重，不要像幹粗活一樣手忙腳亂，也不要像傻大姐穿針一樣呆頭呆腦。切記不能將茶水弄到人家身上，更不能將酒溢到桌子上。總之，幹這些事的時候，走路的姿態，站立的姿態，臉上的微笑都要一步到位。
老秀才看了看，搖了搖頭，便拂袖而去。回到家就對常來家中閑坐的細五爹和葉七滿公說：
“這是什麼職業培訓學校，整個一所‘丫鬟學校’，讓女孩子學會舉碗齊眉，鞠躬作揖，怎樣做丫鬟使女。”
細五爹說：“當初培訓隻招收未婚女娃子，我就知道他們沒安好心。”
葉七滿公說：“原來提倡婦女解放大翻身了，怎麼這會兒又回到從前去了？”
老人的話很快就傳開了。小區的人都在背地裏稱這是“速成女子大學丫鬟係。”
隻有一些少男們對“丫鬟學校”不以為然，有幾位帥哥甚至對此頗有好感。他們想到的是：
倘若讓這些姑娘學會了微笑、鞠躬和溫情服務，日後找個這樣的女人作老婆，肯定讓自己享福。
“女大”經過兩個月的培訓，最後幾天讓姑娘們學的是跳交誼舞。這是她們最感興趣的學習項目，幾乎每一個人都熱情高漲，學得也快。中年女教師講授三步、快三、四步、慢四，以及探戈、倫巴等。羅運嵐與女教師搭檔，一步一步地做分解動作，讓學員跟著翩翩起舞。每學完一項就配上音樂實踐一遍，直到熟練為止。
接下來又學國標舞。其實，女教師並不會跳國標，羅運嵐更不行。因此，女教師的國標舞隻停留在理論上。她卻充滿信心地講：舒展雙臂，依然要挺胸收腹，目不旁視，踩著音樂的旋律，像波浪一樣起伏、旋轉。似乎那不是靠雙腿移步，而是由音樂的節奏推著你在飄蕩。
姑娘們沒見女教師示範，不得要領，忍不住要問這問那。
女教師補充說：“跳國標其實是跟著感覺走，你們有了上述交誼舞的基礎，以後遇上了哪位有紳士風度的男子，帶著你們跳幾曲就學會了。”
沒有掌握國標舞，姑娘們多少有些遺憾。
羅運嵐卻在一邊說：“這容易，現在不是流行這樣一句話麼？跳舞像走路一樣，唱歌像說話一樣，喝酒像喝茶一樣，戀愛像換鞋一樣。國標嘛，也是走路，隻是走得好看一點，相信你們今後一定能夠自學成才。”
短短的職業培訓剛一結束，推薦就業的工作就開始了。羅運嵐的那位勞動局副局長舅舅領著幾個人來到職業培訓學校，物色招聘人選。女教師讓她的得意弟子精神煥發地站成一排，一個個展示著自己的青春風采，由這些人挑來選去，如同是市場挑菜一樣。
不久，姑娘們分別由廣州、深圳、湛江、海口等地方來的招工代表相中，又讓她們各自填寫履曆表，交一寸照片。沒幾天，學員們就要奔赴就業崗位了。一聽說，路費均由用人方負擔，熱情洋溢的姑娘們更是高興得連走路都時時刻刻踩著舞步。
家裏人看見了，都覺得這些女孩子快要瘋了。有的家長不放心，不讓她們遠行。無奈這些大姑娘根本不吃爹媽那一套。女大娘難做，崽大爹難當。父母隻好依從她們，臨行時叮囑在外頭要穩重、謹慎，切莫受騙上當。
有幾位家長態度強硬，堅決要將女兒扣留在身邊。女兒不依，收拾行囊準備走人。爹娘奪過她的衣物藏起來，一家人像放牛一樣，時時刻刻盯著，生怕女兒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