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承將軍會見記
荒煤
一九三九年七月。一個暴風雨剛過的下午,漫山遍野騰著煙霧,一團團濃煙似的蓋住了山頭。太陽從一個角落裏衝了出來,但是烏雲遠遠地奔馳到它的身邊,擁擠成一道炫目的光帶,就好像在不停地翻滾著,山洪在群山中衝擊著岩石,發出可怕的回響。
戰爭的消息,也隨同暴風雨,傳過了太行山。
我在魯東南前線―×縣山溝裏,在那一座被洪水衝去了石階的廟宇裏,會見了劉伯承將軍。
接連幾天,我不明了戰爭的情況,整日整夜遭受暴風雨襲擊,跋涉在難堪的泥濘的高山裏,追尋移動了的部隊。我每天望著陰霾的天空,有一種全身都浸透了的潮濕煩膩的感覺。但是當我會見了劉伯承將軍,像突然看到了太陽一樣歡喜,心裏也忽然覺得開朗起來。
太陽一下子又匿隱起來了,遠遠的雷聲在空中滾了過來似的,暴風雨又來了,但我不再有任何焦躁不安,因為我麵對著劉伯承將軍坐著,他計算敵人可驚的兵力,然而他輕輕的搖搖頭,有一種幾乎是閑適的表情,表示了鎮靜和決斷―一種大軍事家絕對不能缺少的精神和態度。
“據我的估計――”,他打開一本練習簿,把敵人進攻的路線圖指給我看,低聲道:“敵人這次進攻的兵力,總在十個師團以上。”
他的身子往後靠了靠,把兩臂橫擱在一把舊圈椅的托手上,展開了他的寬胸膛,眉頭深思地皺了起來。
我是第一次見到劉伯承將軍。
在以前,我聽到過對他有那樣的一個稱呼:“劉瞎子”,而且聽到有些部隊中的同誌,用歡笑的聲音,學著劉伯承將軍的詼諧的口頭語,常常很粗野,因此,在我想像中的他應該是一個較覺獷野的,十分高大的人物。可是見到他本人,那印象與我想像的竟是那樣的不能符合。
他原是很安靜溫雅而可親的人。
我們坐在一間長方形的房子裏,四圍的牆壁懸掛著敵人五萬分之一的精細的軍用地圖。大路及公路的路線都用紅筆勾引出來,向長治那裏彙集――敵人現在就洶湧地在這些路線上奔馳,因為友軍在大道上的躲避,敵人很快地進襲了沁縣、長治……敵人正用兵力四麵圍攏。就是我們現在安靜地坐在這裏的一塊地方,距離敵人都不過是數十公裏。
一張方桌擱在屋子的一角,堆著一些書籍,一本書籍開著,我認出那本書是蘇聯版的中文的“聯共黨史”。
劉伯承將軍就坐在這桌旁。
他穿著一身舊的藍布襯衫和西裝褲,光著沒有頭發的頭,但看見一些細微的銀白的發尖,一張稍覺方形的臉,圓圓的下頷,戴著一副琥黃邊的眼鏡,右眼下凹,沒有光,那是受傷瞎了以後換上的假眼。望視人的時候,常常眨著眼,鼻梁上便擁起一些很深的皺折,使眼睛更顯得凹下去了,叫人感到那裏麵蓋積著一些很深的什麼。也許是痛苦,多少年來,他隻用一隻眼睛在那細密的軍用地圖上巡視,找尋著襲擊敵人的空隙,是十分吃力的。
他是將近五十歲,看起來很顯得衰老的人。早年在四川戰爭中,他衝鋒的時候,一顆子彈打進了他的右眼,他疼得一回頭,後腦上即刻又擦過一顆子彈,腦神經受了相當的損傷。然而他過去是朱德將軍的參謀長,就用那被損傷的神經應付過無數艱苦的戰役。現在,他是××師的師長,但是我聽說,在幹部常感稀少的師部裏麵,因為他的細心,一切文件,甚至一張宣言傳單,都仍要經過他那一隻眼睛審閱,而且他還要細心修改著字句,用顫栗的手寫著很大的字。
“眼睛不行了啊。唉!”他常常歎道。在談話的時候,他一直是低沉平靜的,常常搖搖頭,或是點點頭表示了他對自己的意見的否定或肯定,對於某一個問題關切的時候,便用了那一種使人尊敬的長者的親切的聲音和態度,眼睛望著你,發出輕微的感歎,把眉頭皺著。可是,有時,他放出一陣爽快的笑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