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我們這樣冷漠地愛著彼此(1 / 2)

沒有一個母親不愛她的子女,然而很多時候,這種愛是默默的、冷靜的、沉重的。無論身在何處,這種愛永遠都會把母親和孩子聯係在一起。

她34歲的時候,就離了婚,自此成為我和妹妹眼中的男人婆,大著嗓門和建築工地上的男人們說笑或是對罵,衣服也是撿父親留下來的穿。我去灰撲撲的工地上找她,費很大的工夫,都無法將她從一堆滿身泥漿的男人裏辨認出來。每每都是她眼尖,很遠地瞥見了我,聲嘶力竭地高叫:“死丫頭,又跑來找老娘討錢花了嗎?”一群人便哈哈大笑,她也跟著笑到皺紋像那石灰末似的覆了滿臉。我討厭這時候的她,而且覺得她是那麼的可悲,一個不過是少婦的女人,卻被生活的重擔,嘩一下便將性別粉碎掉了。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是喜歡給自己的衣服上繡隻呼之欲出的蝴蝶的啊。

父親組成了新的家庭之後,她就不準我們再去找他,每次要生活費都是她親自上門去討。有時候討不回,她就站在門口罵,直罵到父親抵不住左鄰右舍的指點,才將拖了半年的生活費甩給她。她總是將散落了一地的錢,一張張地撿起來,數好了,這才驕傲地白一眼緊閉的門,快樂地走開。她永遠都不跟錢結仇,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冬天她賣糖炒栗子,有痞子抓了栗子不給錢就走,她用黑糊糊的手拽住痞子的胳膊,死活都不鬆開。痞子一臉的厭惡,隻好將錢扔下,記起自己衣服上的汙痕,又憤憤地跺兩腳,這才轉身走掉。她開心地吹掉錢上的灰塵,寶貝似的揣進衣兜裏,又高聲叫賣開了。

但那時的我,已經是一個愛麵子的女孩,每次走過菜市場,看見她為了一毛的零頭跟人家爭得不可開交,便常常臉紅,抱了書包就飛快地跑回家去,全然忘了來找她的目的。她也敏感,看見我要逃掉的時候,就會當眾喊我,讓我完全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無處可躲。但還是有一次,被一群男生們窺見,他們嘻嘻哈哈看著站在我身旁的她,眼裏滿是嘲弄。甚至有一個男生嬉笑著探過頭來小聲道:“你媽真厲害啊!”我的心倏地一痛,隨後將手中的書本砸過去,他們嗷一聲笑開來。而我,卻是蹲在地上,無聲地哭了。

這樣的羞恥一直持續到我終於可以遠離小鎮,到上海去讀大學。記得去讀大學的前一晚,我簡直是歡天喜地。她坐在一旁,看我哼著小曲收拾東西,一言不發。妹妹心直口快,見我喜氣洋洋的,便羨慕說:“姐姐,我要是現在也能和你一樣,去大城市裏讀大學就好了。”我得意地拍拍她的腦袋,說那就好好學習吧,過不了兩年你也可以和姐姐一樣高飛啦!一直默不做聲的她聽了這句話,突然就發了怒,朝著妹妹吼道:“你不準再飛這麼遠,以後在省城讀大學就行了!我早看出來了,你們兩個和你爸一樣都是沒有良心的家夥!”罵完了她便哭著去了姥姥的房間,裏麵的哭聲很長時間都沒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