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永夜睡熟的臉,花瓣一般柔嫩的雙唇。他低下頭,唇輕輕地從她唇上掃過,移到她的額前印下了一個吻。
京都城外五十裏有座夷山。連綿數百裏,山勢險峻,高聳入雲,多奇峰峽穀,有夷山夕照、繁台春色、吹台秋雨等著名景致。
夷山出名的不僅僅是這些風景,更因為有一座百年古刹開寶寺。
暮春時節,往來踏青賞景、上香還願的遊人絡繹不絕。這日山下突然開來一隊官兵,遊人紛紛避讓。
隊伍中一人身著蟒服,高坐馬上,不時側身與軟轎內的人說話。有人識得此人正是當今端王李穀,眾人當下認定轎內之人便是端王妃無疑。
想起最近從陳國傳來的消息,安國出使隊伍遇襲,百名豹騎無一生還,而永安侯下落不明,眾人都搖頭為端王歎惜。
“永安侯在驛館遇襲,陳國未免太過大意!”有人如是說。
有人嗤之以鼻,“把我安國當傻子哄?明明就是陳國公然殺我使臣!”
“你當陳國是傻子嗎?要殺人會在自家門口殺?聽說啊,刺客是天下聞名的高手風揚兮!”
轎子內的端王妃隱約聽到外麵議論,忍不住眼淚又湧了出來。
陳國來書道,風揚兮夜入驛館滅了永夜隨行的豹騎,放火燒了煙雨樓,擄走永夜。如今一個月過去了,風揚兮與永夜下落不明,清點屍首,獨少倚紅與林都尉。朝廷震驚,傳書齊國,集三國之力全力緝拿風揚兮。
然而,端王回府後卻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大皇子李天佑也悄悄夜入端王府與端王密談了一夜。這次,任王妃如何問,端王隻說永夜無恙。
她向來是相信端王的,而端王眼中的焦慮卻讓她很不安,這種焦慮極少出現在端王臉上。王妃一定要來開寶寺為永夜祈福還願,端王勸阻不得,隻好親自陪她走一趟。
轎子進了開寶寺,端王抬手示意不讓士兵封了寺院,理由是香客眾多,不便擾了他人興致。
王妃出得轎來,端王已瞧到她臉上未拭盡的淚痕,心裏一酸,摟了她去上香。永夜的確下落不明,他隻能哄著王妃。然而,一日沒見到永夜屍首,他還是不肯相信聰明機智的永夜會葬身火海。別人不知道,但他心裏明白,永夜是有一身功夫的。而風揚兮是刺客之說,佑親王過府一解釋,他便明白了,然而此時也不可能為了永夜與陳國糾纏。
開寶寺是回字形建築,居中大殿是座九脊重山式建築,高大雄偉,前殿後殿與左右護龍山牆合攏而圍。端王沒封開寶寺,士兵卻把正殿團團圍住,以便王妃清靜禮佛。
拾級而上,住持在大雄寶殿合掌親迎。
王妃對住持溫柔一笑,“多謝大師!每次來寶刹嗅到燈油與梵香心便平和了。”
“阿彌陀佛!王妃此次要求簽否?”
“不用了,上炷香便好。”王妃很怕求得下簽,幹脆就不求。接了香盈盈拜下。
端王不信佛,他一生殺戮太多,覺得泥塑飾金的菩薩怕是不能原諒他。每回陪王妃來他連殿門都不進,隻站在門口石階上等著。
他負手回頭瞧著王妃,心裏五味雜陳。安國的局勢越來越緊張,皇上病重,宮裏已經戒嚴,可是太子極不放心他手中的京畿六衛和羽林軍。這一個月來,他被行刺了不下二十次。明知道是中宮和東宮的刺客,他也隻能殺了刺客了事。遊離穀的刺客還沒有出現,今日上香,他們會來嗎?都說天下刺客皆出遊離穀。李穀笑了笑,他其實也很想見識一下遊離穀的手段。
香燃起青煙,王妃才拜得兩拜,身體一軟就倒在了蒲團上。端王思緒瞬間被打斷,大驚失色,喝道:“有刺客!”屏住呼吸衝進殿內將王妃抱了出來。
殿外湧進侍衛將端王夫婦護住,一時間,開寶寺內外冒出眾多士兵,香客嚇得紛紛外逃。寺院前後殿迅速封鎖,眾香客又被約束在寺中寬敞的院子中。
端王臉色鐵青,心中暗恨賊子太狡猾,一直以為自己才是目標,沒想到,竟在王妃進的佛香中下毒。他沉聲喝道:“回府!”抱了王妃在眾士兵簇擁下便要離開開寶寺。
“王爺且慢!”一道身影突然從香客之中閃出。
端王低頭瞧了眼王妃,見她臉色發青,已是中毒之象。抬眼看著來人冷聲問道:“你是何人?”
“王妃不服解藥,她隻能活一個時辰。在下受人之托,特為王爺送解藥而來。”來人四十來歲,麵目無奇,穿了身極普通的青布袍,淡然地回答。
單憑他身處數百名士兵圍困之中仍能侃侃而談而毫無懼色,端王就起了警戒之心。一個時辰是趕不回京都的。他招了招手,侍衛趕緊抬來一張竹榻。
端王小心地把王妃放在榻上,專注地瞧了瞧她問道:“什麼條件?”
來人嗬嗬笑了,手撫長須道:“王爺的命!用王爺的命換王妃的命,豈不公平?”
四周士兵怒喝出聲,端王笑了,“原來是這樣,的確公平。”
“王爺想擒了在下也無用,解藥當然不會在我身上,在下是名死士,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來人說完手中突現匕首,他輕撫了下刃口道,“王爺記住,隻有一個時辰。在下已不負使命。”說完便微笑著舉刀刺入胸口。
開寶寺內頓時安靜無聲,在場的人呆若木雞。
用一條人命傳一句話,刺客的心思不僅歹毒而且縝密。竟要端王自盡以救王妃,連伏擊都沒有。
端王眯縫著眼望了望天,低頭歎息,對手絕非尋常人。他低頭看了眼王妃,王妃的臉上青氣更重。他牽住王妃的手,旁若無人地說:“救了你,我死了,你會獨活嗎?”
“王爺!”眾將士大驚,生怕端王做出極端之事來,心裏不免悲憤,竟然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嗬嗬,我李穀豈是這般容易就範之人?!”端王大笑,一字字說道,“喚住持,為王妃布靈堂!今日的香客不多也不少,開寶寺的香裏藏毒,廟裏的和尚也脫不了幹係。王妃若死,全部陪葬!”
一席話嚇得四周香客和開寶寺的和尚瑟瑟發抖,膽小的已哭了起來。喧鬧聲中,開寶寺門外傳來笑聲:“王爺果非尋常人。”
寺門官兵長刀所向逼住了來人。端王瞟了眼跪地發抖的百姓,遠遠看去,那人與剛才赴死之人穿著同樣的青布衫,同樣的麵部無奇。端王沉聲道:“何人?”
來人對軍士指著他的雪亮刀鋒視若無睹,手中卻捧了一個匣子,恭敬地走到大殿前的石階下站定,“王妃解藥在此。”
端王冷冷地看著他。
來人笑道:“王爺大可放心,鄙人心善,不願傷及無辜。以王妃的命要挾王爺,也太小覷王爺了。鄙人備有一劍客,請王爺與之一戰。王爺若死在劍客手中,也不毀王爺威名。”
“劍客何在?”端王淡淡地問道。
“正是在下。請王爺先行為王妃解毒。”來人說著捧著匣子便往前走。
原本護著端王與王妃的侍衛下意識地任由他踏上石階。
端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心中驚疑不定。對方難不成真想公平一戰?正尋思間來人拾步上階已至身前一丈。
所有人盯著來人手中的木匣,有點兒墜入雲中之感。
來人微微一笑,手便去開啟木匣。就在這一刹那,突有銀光閃動,來人喉間突然多出了一點兒東西——飛刀已然入喉,血接著慢慢沁了出來。
“保護王爺!”端王身邊近衛呼啦一聲將端王圍住。
木匣墜地嗖嗖飛射出一蓬銀針,幾名離得近的侍衛避之不及,被射中倒地,臉色驟然發黑。
“好歹毒的心思!”端王咬牙切齒地說道。
對方先迷倒王妃,再以死士示警,繼而表示願公平一戰,所有的一切都為了能靠近他、刺殺他。
端王盯著來人喉間那一點銀光怔了怔。他揮了揮手,近衛跑上前去從來人喉間取了暗器遞給端王。
一柄長一寸、寬一分的柳葉飛刀!
他心頭大震,突然湧出一種激動,又有些無力。端王回身執了王妃的手張嘴想說什麼,看到她臉上的青氣越來越重,人還昏迷不醒就又閉上了嘴。殺了來人救了他,也一定會救她的。端王望向四周,帶著點兒急切、高興,也有些無奈,握住王妃的手背因為用力露出了青筋。他在緊張什麼呢?
嗖的一聲,又飛來一把飛刀射向院中空地,陽光下銀芒奪目,刀柄上似係了東西。
有侍衛上前取了刀,見刀柄綁了布帛,趕緊取下呈給端王。展開一瞧,裏麵滾出一枚紅色丹藥,布帛上書簡單二字:解藥。
端王拿著藥想也不想就給王妃服下。片刻之後,王妃悠然醒轉,見端王緊張地瞧著她,嫣然一笑道:“怎麼就睡過去了?”
所有人這才長舒一口氣,顯然擲飛刀的不是刺客而是救王妃的人。不知是誰說了句:“會是什麼人呢?”
端王沒有下令尋找殺刺客送解藥之人,似乎所有的心思都係在王妃身上。端王癡情人人皆知,此番王妃中毒,他沒有心思去想這事也很正常。大家隻能把種種猜測擱進了心裏,嘴上隻是笑著恭喜王妃無事。眾香客與寺內和尚解除了殺身之禍,雖汗透重衣卻也鬆了口氣。
風吹來,庭院中帶著山林特有的芬芳。端王等了足足半個時辰,見王妃的確無事這才抱起她柔聲道:“我們回去吧。”
王妃狐疑地看著端王,他眼中露出的神色讓她乖巧一笑,“我倦得很,回了吧。別為難寺裏的師父與香客了。”
端王點點頭,忍不住想回頭望向大殿。終究歎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離開。
永夜望著端王夫婦在士兵的簇擁下離開了寺院,身形一動正要躍下殿頂,心中突生警覺,順著屋脊一滾避開,方才藏身之處已釘上了一排羽箭。瞧箭來的方向正是前殿與左右護龍山牆之處,箭聲不絕,逼得她隻能撲向後殿。她像隻黑鳥一般迅速從後殿飄出,直躍入山林。
才進山林,永夜就後悔了。對方故意放出後殿一條出路,卻在林中設下重重埋伏。她冷汗沁了一背,有驚無險堪堪避過。身上的暗器像不要錢似的直往外扔,一劍刺來,後背一痛,人借著衝力就往外疾奔,心裏還慶幸穿著那件護甲背心。
夷山,她曾陪端王妃來過,知道再往前就是著名的夷山夕照。觀賞夷山夕照之處是落日峰上的一處懸崖,憑空伸出一座石台。立台上,夕陽將落,雲海翻騰,滿山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