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奶奶小心翼翼地尋思著兒媳可能愛聽的話題,她說你們南方人吃過羊肉,但肯定沒吃過古勒岱。果然媳婦很好奇,那是什麼東西啊?張奶奶有點兒得意,那就得在咱們草原上吃,剛宰的羊,新鮮的羊雜切成小塊滿滿地塞進油腸裏,現做現煮,切成一片一片,蘸醬油,那個美,那個好吃!兒子在旁邊猛點頭,是挺好吃。媳婦說那可太不容易吃到了,誰還為這個特意跑一趟草原去?張奶奶望望兒子再望望媳婦,忽然豪邁起來,“吃!八月十五咱們殺羊!古勒岱,涮羊肉,手扒肉,烤羊腿——孩子們痛痛快快吃頓羊肉!”
那隻剛長出兩茬小角的羊,當它每天神氣地嚇唬小朋友,和各種哈士奇、貴賓犬在小區草坪上快活奔跑的時候,不知它如何看待自己。在成長的環境裏從沒見過一隻另外的羊,它會不會感覺到寂寞,或者它每天氣定神閑等電梯的時候會不會從鋥亮的電梯門裏照見自己,它會不會明白,它不是人,也不是寵物。
保安提過意見,說羊不能吃綠化帶的草。張奶奶趕緊一邊拉著羊換個地方,一邊有點兒笨拙地討好保安,“羊小,吃不了多少。八月十五就殺了吃肉,到時候請你喝碗湯。”那隻羊一定沒聽懂他們說什麼,它還是緊緊跟著張奶奶,挨著她,蹭著她,無比忠誠和信賴。她把它拴在欄杆上回家吃飯,再出來的時候,它老遠就會跳躍,要奔向她的樣子,好像幼兒園的孩子看見來接自己的媽媽。
有意見的人漸漸多起來,張奶奶的兒子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匿名彩信,那隻羊的照片,旁邊寫著“羊吃綠化草”和一堆屎的照片,旁邊寫著“羊拉了”。關於嚇著了孩子的投訴直接找到家裏來,媳婦尷尬地向人家賠不是,眼神斜過來,張奶奶抓起一個塑料衣架打羊,“讓你淘氣,看我不抽你,我抽死你!”媳婦好聲好氣地把投訴的人送走,說:“快了快了,八月十五就殺。”張奶奶也在後麵喊:“到時候過來喝碗湯噢。”晚上給羊洗完澡,擦幹了,張奶奶默默戴上老花鏡,借著陽台上微弱的亮光,看看打過的地方有沒有傷。那隻羊偶爾叫一兩聲,不知什麼意思。世界上沒有幾隻羊像它住得這麼高吧,十七樓的陽台外,能看到許多燈火。
然而這回不一樣,那隻羊上了晚間新聞,物業公司不能再坐視不管。幾番談判交涉都是兒子出麵的,沒讓張奶奶去,她隻會說:“孩子好幾年沒痛痛快快吃頓羊肉了”“到時候請你喝碗湯”的話,說這些幫不上什麼忙。
談判結果是,羊可以養到八月十五,或者關在自己屋裏養,或者帶到小區外麵養,但絕對不能再出現在小區花園裏,尤其不能再吃一根綠化帶的草,否則一根罰一百。
從那以後,小區裏就很難見到那隻羊了。
每天早上,像所有上班的人一樣,張奶奶走出小區大門,一手牽羊一手拿著小凳子,保安會跟她打個招呼:“放羊去啊。”張奶奶應:“啊,放羊去。”她牽著羊走上街頭,走過一間又一間招牌琳琅的店鋪,走過一條又一條車流洶湧的馬路,有點兒焦急地尋找一塊草地,找到了,就把羊拴在樹上吃會兒草,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歇一歇腳,卻仍是焦急地東張西望著,怕突然哪裏跑出個人來趕他們走,等真有人趕了再走,再往前找,城市這麼大,綠化那麼多,一隻小羊吃不了多少的。
他們在街市上亂轉,一個人,一隻羊,不知是她陪著那羊,還是那羊陪著她。那種單槍匹馬的架勢,那種格格不入的架勢,總讓人不免多看幾眼。那隻羊仍是昂著頭的樣子,而她卻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麼。會不會她牽上這隻羊,就仿佛身在草原,身在家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身前身後是她挨挨擠擠的牛羊,而那些還沒熬出來的日子裏,她是否也曾愣愣地看著它們,想從它們身上看到將來和盼頭。
小區的人們見不到羊,沒多久又開始覺得無趣,小朋友們纏著家長要找羊玩,忘了曾被它嚇哭過。而八月十五終於到了,人們心頭都緊了起來,月亮很圓的那個晚上,很多鼻子等待著又害怕從空氣裏傳來燉羊肉的濃香。
第二天上班,小區門口又看見張奶奶出去放羊,人們鬆了口氣,心裏竟然有些驚喜。
“張奶奶,放羊去啊。”有人熱情地打招呼。
“啊,放羊去。”張奶奶有點兒不好意思,把羊拉緊些,快步走過去,“沒草吃,不長肉,太瘦,等過年再殺——到時候請你喝碗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