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久等的歸人08(1 / 3)

豬腸碌你吃過沒

你也試過吧,因為愛了一個人,於是她那裏的一切,也成了你的。

大一新生自我介紹,柯義敏說:“我來自廣東陽江,太陽的陽,江海的江。”聲音略微高昂了些,抑揚頓挫,有點兒詩朗誦的感覺。後麵那個女生接著來,也好像詩朗誦地說:“我來自黑龍江黑河,黑燈瞎火的黑,河東獅吼的河。”大家笑,他也笑,回頭看那女生,睜著兩顆黑眼睛,有點兒無辜又有點兒驚訝,一副這有什麼呀的神情。後來再回頭看,她低低眉眼,抿著兩點酒窩,到底還是笑了下。那就是盧梅。

他去圖書館看中國地圖,一路向北找黑河,果然北,北到和俄羅斯僅差七百五十米,又一路往南找自己的陽江,手指頭劃過淡藍色的緯度線穿越密密擠擠的山脈河流城市,落在南海邊上渺渺一點,差不多跨了三十個緯度,比例尺估測四千多公裏。他在心裏輕輕地哇了一聲。

“太遠了。”盧梅說,從大一說到大四,真誠地替他著急,“你別對我太好,浪費。我跟你說我是委培生,畢業肯定得回去,我爸不在了,我媽一身病全得靠我呢,我就是我們家的天。”

他沒見過雪,來上海念書這兩年,最多幾次雨夾雪,那不算。他喜歡那種銀裝素裹的大雪,天地一白,屋內火爐紅紅,溫一瓶酒,翻一本書,對麵坐著心愛的姑娘。他沒去過真正的北方,從小在亞熱帶的陽光海浪中長大,對異地的風光總有些好奇和向往,他以為生命裏得有些凜冽嚴寒粗獷,才算是曆練,以後去東北生活也挺好。現實的問題也考慮過,爸媽的身體還行,姐姐嫁得不遠,照應起來還方便。家裏人不怎麼管他,老爸總說“仔大仔世界,男兒闖四方”,他想他這邊沒問題。

其實呢,去哪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那裏。

他對盧梅說我可以去東北。

盧梅笑著說你去東北幹啥呀?你知道那邊多冷嗎,冬天早上在江邊一站有五十度,零下的,凍死你吧。你肯定受不了的,你去東北幹啥呀!

“我去東北幹啥?”他有點兒生氣了,“誰不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啊!”

“太遠了。”

“什麼叫遠!”他心潮湧動著,也不知怎麼就說出一大篇話來,“如果我在地球你在仙女座大星雲,如果我在2046你在魏晉南北朝,如果我是企鵝你是駱駝,如果我是蟬你是冬蟲,如果我是馬路對麵騎自行車的那個胖老頭,你隔著條馬路,卻這輩子都不會往那邊看一眼。那才叫遠,那才可以算太遠!”

盧梅就不笑了,說我怕你會後悔,我承認我挺自私的,將來有啥你別怨我,我受不住怨。

他問:“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盧梅說滾犢子,我要是對你沒意思還跟你廢話幹啥啊。

事情還算順利,年後他就簽了黑河熱電廠,和盧梅一個單位。簽了之後才對家裏說,打電話說的,晚上看電視的時間。是老媽接的電話,電視的音響很嘈雜,他不得不提高了聲音。老媽有點兒緊張,說你等等我叫你爸來聽,然後是小跑步的踢踏聲,扯著脖子叫老柯老柯,電視也關了,那一瞬好靜寂。他又把話對老爸說了一遍,老爸持重地嗯著,可以想象老花鏡落到了他鼻梁上,邊聽邊點頭的樣子。老爸說,嗯,那你決定去東北了,那你以後就不回來了,嗯。柯義敏語氣有點兒急地搶著說,爸你怎麼這樣說話呢,我去東北又不是不回來了。我肯定經常回來看你們,那還不方便嗎,有飛機有火車,以後買了小車,想回來隨時回來,能有多遠呢。老爸說,嗯。

他很快就適應了東北的生活。當然,開始的時候也曾因為暖氣太燥流過鼻血,嫌戴棉帽子麻煩把人耳朵凍成了豬的,老腸胃不肯接收新麵食整天脹氣奔湧。現在,他學會了穿羽絨褲套秋褲,隻穿一條牛仔褲過冬下場是很慘的;他學會大杯大杯地喝酒,眼睛不眨拿起生黃瓜蘸大醬咬得嘎嘣響;他學會打哈哈,對那些你們廣東人吃耗子嗎吃螞蟻嗎吃黃鼠狼嗎的追問;他學會在上班的路上說又憋車了,舉著油汙的手說真埋汰,站在樓下叫媳婦少嘚瑟麻溜兒的。

你也試過吧,因為愛了一個人,於是她那裏的一切,也成了你的。

他在朋友圈曬玻璃窗上的霜花、冬天的第一場雪,他記著六月到大烏斯力村摘菇蔦、九月上卡倫山裏采毛榛;他知道王肅電影院樓上的遊戲廳,她小時候曾摔過一跤狠的;他知道中央街三小的林老師,曾送她一對漂亮的冰刀;他知道她小時候剪頭發總去海華胡同的國營理發店;她人生首次坐電梯是在老一百;那個穿綠軍裝賣糯米切糕的男人總讓她想起爸爸,下班就給她買一大塊回來,又熱,又黏,又甜。

滿大街都是她的故事,她的標誌,看起來不起眼的一道招牌,一條巷子,一個名字,都能讓她溫柔親切地看著說著。他也非常認真地聽著看著想象著,或許是想努力地把自己植進去,植進那些故事的背景裏,也標記上他的。

可是為什麼呢,他有時會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