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風07
小卓曾百思不解過,母親當年是怎樣的心態,那一天,她邀上那些嘴碎世故的親戚鄰居,他們搖著扇子坐在院子兩邊,像兩列吵嚷的陣營。
阿毅和父親是下午到的,白花花的陽光裏,走來風塵仆仆的兩個人。
母親妥協的條件是,讓那小子和他老子,親自帶著聘禮來。
那是小卓第一次看到阿毅的父親,他比阿毅瘦小,拿的東西卻一點兒也不比阿毅少,他確乎是個少笑的人,因此在小卓母親麵前堆起的笑容,因為太殷切太用力而顯得滑稽起來。
母親的倨傲也有點兒滑稽,小卓知道她是裝的,許久之後才能慢慢體會,也許母親以為一開始幫女兒把台階抬高,嫁到人家的地方才不會被別人看低,不受人欺負,那是她坊間小市民的社會學。
母親啊,她開始得那樣錯誤。
阿毅的父親局促地找著話,母親的眼睛卻滿天飄著,隻讓一個嬸嬸應酬。
刻意造成的冷淡,照母親的戰略,是先殺殺對方的威風,爺兒倆本來就沒帶著威風來,又饑餓勞累地奔波了大半日,早已是萎靡不堪。
小卓幾次小聲地提醒開飯吧,有一桌豐盛的酒菜擺在裏屋,大圓桌子還是新買的,母親其實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可這時她不理會小卓的哀求,卻把阿毅父子的禮物拎起來掂掂分量,轉頭向親戚鄰居們道:“咱們看看,辛辛苦苦養大個閨女,能值多少東西。”她說著,就把禮物一樣樣地在院子裏的水泥地擺開,有些打了包裝的,她也非常耐心地一點點撕開。親戚鄰居們的腦袋湊近來,指指點點。
小卓慚愧地看看阿毅他們,阿毅父親窘迫地搓著手,而阿毅,他的臉冷得像一層冰。
“我說句不厚道的話,你們不是海濱城市嗎,就湊不成一副像樣的魚翅嗎?要不幾斤敏肚鮑魚也算了,拿些蝦米瑤柱蠔豉來哄咱們沒見過不是?我們小卓也是手心裏捧大的,你們別以為弄點兒便宜的就到了手!”母親刻薄地數落著,手裏拈起一隻蠔豉,扁著嘴給嬸嬸看,“這麼小也拿得出手,上次我在錦江酒店吃飯,人家的蠔豉比這大兩倍!”
沒人能阻止她說下去,她的場子拉得這麼大,入戲入得過了火,她要等這父子自卑得無地自容,開口求饒,然後她便開恩大赦天下,讓他們感激涕零謝主隆恩。
不會有這出了。
阿毅父親那個讓他受罪的笑已經僵了許久,他看著兒子,那種無力又自嘲的眼神,像小時候他買不起兒子喜歡的玩具,抱愧、自責,卻又不肯折了最後的尊嚴。
“兒子,恐怕咱們高攀不起了——”
阿毅非常決然地拉著父親說:“咱們走!”連小卓也不看一眼。
他們真就走了,連道別也不說,趕路似的匆匆,小卓想也不想就追出去,卻聽到母親在後麵喊:“小卓,你要跟他們去,我馬上就在這兒撞死!”
小卓回頭看見母親站起來,眼睛血紅血紅,她的聲音尖厲得可怕,小卓知道,她會那樣做的,她的場子拉得太大,麵子掉了一地,她總得撿起一塊兒,越不幸的女人越輸不起麵子,那是她唯一可以示人的資本。
這麼多年來,母親是可憐的,不是嗎?
她感覺到自己的腦子要裂成兩半,一邊還緊緊追隨著阿毅,一邊卻血肉淋漓地掙紮在原地,硬生生地,疼。
小卓慢慢地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