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雁03
母親正在掃院子,紅磚地上留下細細的掃痕,幹淨而寂寞。
這是一座老宅院,幾百年的曆史,曆盡繁華滄桑,已經被列為市級保護文物。
太老了,堂屋的椽子已經有點兒蝕空。西廂的幾間暖房,瓦也剝落得差不多了。文物辦的人來過幾次,說如果他們自己再不修繕的話,隻能收歸國家,總不能這樣倒廢了。
平家祖傳的家業我是不會讓它倒廢的!
平沙當時那麼斬釘截鐵地說過,但是他們靠什麼呢?樂團早就名存實亡,隻剩下基本工資,人人都組草班子登台,夜總會伴奏。
母親傷心的,不是祖屋的頹老,不是日子的清貧。
隻恨哪,當初為什麼肯讓平沙選擇了古琴!如果是古箏、笛子、二胡,甚至胡琴都好,那些熱鬧的、有煙火氣的、容易變通的樂器。
隻有古琴,一定要孤高、寂寞、遠離人群、曲高和寡。
平沙九歲習琴,那麼小就離群寡言,如今已經二十六歲,連個女孩子都沒往家裏帶過。
還有那個月圓之夜的夢魘——她心裏一痛,她恨那具叫作“驚鴻”的宋代古琴,她更恨丈夫當年為什麼要傾盡一切地把那琴找回來,為什麼要送給平沙,從此讓他再也走不出來。
院門一響,平沙回來了。
母親連忙笑著迎上去,“沙兒,歇歇,看你這一頭的汗。”
平沙有些不安,“媽,沒錄成。”
母親的臉上有點兒失望,但還是輕鬆地說:“沒關係,沒關係,喝點兒水吧。”
平沙進屋,院門虛掩,母親在樹蔭下閑坐著發呆。
隻聽得“嘎吱”一聲,門外探進一個腦袋,眼睛骨碌碌地四下張望。
“誰?”母親警覺地問。
“嘿嘿,是我,我是平沙的朋友。”艾妮有點兒尷尬地走進來,笑得熱乎可愛。
母親有些慌了,女孩子上門,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她站起來,不知怎樣招呼這個外麵花花世界闖進來的新鮮熱辣的女孩,隻得一遍遍叫平沙出來。
平沙看見艾妮笑盈盈的臉,臉一沉,但終究不大忍心,所以抱怨的語氣聽起來不乏溫情,“你跟蹤我,這怎麼行?”
艾妮鬆了一口氣,四麵看看,“你們家好像文物館,好大!”
母親自豪地搭話,“那是當然,這還是明初的府第呢!當年在整個省都是有名氣的!”
“哇,真厲害!”艾妮誇張地叫道。
平沙盡量嚴肅地又重複了一遍,“你跟蹤我,這怎麼行?”
艾妮半笑著道:“咱們不是朋友嗎?我怕你不找我,那我以後想見你怎麼辦?”
平沙愣了一下,艾妮又笑了,“其實,我是好奇,我想看看,古琴長成什麼樣子,好不好?”
平沙仍在躊躇,母親催道:“好好,沙兒,你就帶她看看。”
艾妮跟著平沙進來,屋裏很暗,多年的紅木家具暗裏發亮,地上很潮,不知何處焚著檀香,昏沉沉地繚繞。
平沙細致地捧出古琴,擺在艾妮麵前。
艾妮不禁失望,“呀——這是什麼寶貝啊,木頭又破又舊,還有裂縫,買個新的吧,我送你!”
平沙傲然地笑笑,修長的手指輕輕扶著琴座,“這麵板,是桐木,這十三粒徵,是白玉石,這七根弦,都是蠶絲,這斷紋,是梅花斷。這琴叫驚鴻,宋仁宗天聖六年製。在所有樂器中,也許隻有古琴,越老越尊貴,越舊越清響。”
艾妮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迷戀地聽著。
平沙笑道:“看夠了嗎?”
“我能聽你彈琴嗎?”艾妮癡癡地問。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我有五不彈,其一就是,對俗子不彈。”平沙將古琴重新裝好。
艾妮氣道:“你是罵我俗啊!等著,我非要把你收了不可,我就是認定你了!”
平沙怔怔地不解地看著她,艾妮臉倏地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