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的心
她想用整個命去愛這裏,愛這裏的每一個人,她什麼都願意幹她什麼都願意給。
薑彩虹是初二下學期退學的。
2008年3月,春天,她坐最後一排,背後就是紅紅綠綠的迎奧運黑板報,不小心衣服上便抹了幾道粉筆彩。小心也沒用,人太多,座位太窄,她又有點兒胖,十五歲,一百五十三斤,行動總有點兒笨。
那學校叫龍鳳中學,民辦的,意思就是望子女成龍成鳳。去那兒上學的都是“外二代”,希望借讀書改變命運的“外二代”。因為目標清晰迫切,學校的課程也直奔中考主題,音樂不學美術不學任何文藝演出體育比賽春遊秋遊都不辦。體育課隻狂練跳繩踢毽子兩百米,中考會考嘛。
薑彩虹成績還算可以,除了學數學有點兒困難。新來的數學老師姓莊,大齡未婚男青年,鼻子上常年粉刺塊壘,火氣比較大。春天上課易犯困,又是數學課,薑彩虹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莊老師最忌別人看不起他,上他的課睡覺就是嚴重看不起他,於是他把薑彩虹叫起來劈裏啪啦罵了一頓,其中有一句也不知是怎麼想出來的,“你照照鏡子看看你,奶子晃來晃去的能當媽了,還不好好聽課!”同學們都配合地哄堂大笑。
薑彩虹回家就說不想上學了。她爸老薑在一家五金廠裏做模具師傅,她媽郭姨在五金廠做保潔工作,她哥薑國政高一讀了半個學期成績實在跟不上,去年春天剛進廠做學徒,流水線一天做足十二小時,天天叫著要辭工。
老薑勸女兒讀下去,從自己年輕時進城打工種種吃過的苦,到廠裏誰誰的孩子考上大學從此過得多好多好,從自己年紀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到全家的光榮和以後的指望。老薑苦勸,勸著勸著就成了求,他是個感性的人,自己把自己說哭了。薑彩虹也哭了,可是哭完還是那句,不想上學了,就是不想上了。郭姨比較容易認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崽子會打洞,不是讀書的根種,就是進廠打工的命。
老薑沒讓女兒進廠,他花了兩萬塊盤下一家小雜貨店,薑彩虹從此就坐在玻璃櫃台後麵,有人來的時候賣東西,沒人來的時候看電視,天天就這麼過,也沒同學來找她,她也不去找同學。
小店開在工業園,周圍都是工廠,下班時間,各家廠子的打工仔穿著各色的廠服來買煙買電池買飲料買康師傅泡麵,他們吵吵鬧鬧地敲著櫃台喊小老板,快拿開水來!小老板來點兒辣椒醬!薑彩虹忙得有點兒亂,彎腰碰倒了汽水瓶子,舉手撞翻了零錢盒子,抬頭撞了後腦勺,老薑有時來幫忙,就在一邊笑話她“活該,誰讓你胖”。薑彩虹比讀書那會兒又胖了些,隻因整天不活動,吃零食又順手。她也漸漸繼承了她媽容易認命的性格,表現在人家說她胖的時候,她不生氣,隻是伸伸舌頭笑一笑,最多還一句“關你什麼事”。老薑在小雜貨店幫忙的時候,心情總是特別好,打工仔們嘴巴都甜,一聲一聲叫他老板。
第一個來小店買東西的老板,是真正的老板,歐連吉香料化工廠的總經理楊懷德,不過當時沒人看出他是老板。他們二十多個人說說笑笑地走來,男男女女一水穿著橙子色的廠服,那是非常漂亮的橙子色,晴朗天氣裏有風有香味有光澤的橙子色,薑彩虹老看他們的衣服,她覺著這廠服太好看了。橙子色廠服裏有個四十多歲的白臉男人,他請客,請每個人喝紅牛,而且都要銀罐的。老薑說真闊氣啊,幾個打工仔喊起來,“那還用說,這我們楊總!”楊懷德就笑,“叫老楊叫老楊,我也是農村仔出身,番薯屎還沒拉淨呢總什麼總!”番薯屎這句很好玩,後來薑彩虹常常拿這個來笑,她和老薑說:“爸,老楊真不像老板嗬。”老薑說:“老板就是老板。”
薑彩虹走進歐連吉,是五月的一個周末晚上,送貨。她和薑國政把兩箱2.5升的健力寶搬到會議室。很熱鬧,那些橙子色的廠服圍著個大蛋糕,手拉手唱歌轉圈,薑彩虹扒在門邊看,薑國政不等她,先走了。這時楊懷德從後麵拍拍她,示意薑彩虹進去一塊兒玩,薑彩虹抱著門框笑,搖搖頭又低了頭。楊懷德說沒關係,生日會,吃蛋糕去。薑彩虹問誰過生日,楊懷德說:“凡是五月份生的兄弟姐妹,都一起過生日,來吧。”薑彩虹慢慢地跟進去,遠遠地看著他們唱歌、許願、發禮物、切蛋糕,用奶油互相糊鼻子,楊懷德的鼻子也糊了一塊,笑死了。有個香香的長發女孩分了碟蛋糕給她,問她叫什麼名字,薑彩虹說了,長發女孩說:“就叫你彩虹妹吧,你叫我建英姐!”然後又有幾個人——叫國玉姐誌光哥麗萍妹阿榮仔的身上都香香的——拿西瓜拿飲料拿薯片拿果凍給她吃,麵前的小桌子都擺滿了。這麼些好吃的,這麼些哥姐弟妹地叫著,薑彩虹覺得稀奇又溫暖。
她沒怎麼敢吃東西,蛋糕也隻是嚐了一小口,後來楊懷德過來讓她多吃點兒,她就說自己這麼胖,還吃?楊懷德很正經地說:“你不能老是注意這個,胖不是缺點,隻是個特點,誰還沒個特點呢。譬如說我左腳有六個腳指頭,小時候我覺得很丟人,一年四季都穿襪子,後來想通了,我又沒偷沒搶,我就是有六個腳指頭的老楊,哈哈哈哈,又怎麼樣呀!”薑彩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