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音碗04
其實他不當縣長好多年了,但還是喜歡別人這麼叫。
楊縣長的房子很大,他的夫人很年輕,下樓時見他回來,也不叫上一聲。
他便殷切地叫她:“小娜,我得了件寶物。”
“嗯,我約了李太太打牌。”楊夫人沒停。
“你來看一下好不好?”他趕緊打開包裹的絨布,“藏傳佛教的法器,你看這裏還雕著六字真言,他們都不識貨。”
“哦,是又怎樣,你的寶貝多了去。”
“它能辟邪驅魔,我一聽這聲音啊心神就定了。”楊縣長跟著她,“今晚你陪我睡好嗎?我總做噩夢。”
“六十多歲的人了,你又不是小孩!”楊夫人笑笑,“不是有了驅魔的寶貝嗎?不會做噩夢了,早點兒睡。”
她走了,大房子隻剩他一個,空蕩蕩的,所有燈打開還是空蕩蕩的。
他的臥室很大,兩麵牆的博古架上,擺滿了不菲的古玩珍品,有些是人送的,有些是重金搜羅的,他有過很風光的歲月,權力在手的呼風喚雨。
一場大病後他開始信佛,也吃齋也放生也敬菩薩,他的枕邊有佛經念珠,也有十字架天師符和翡翠貔貅,現在又多了個我。
夜很深了,他很困了,猶豫著終於躺倒,燈亮著,他怕黑。
他閉上眼,剛有了睡意,那些臉又圍過來,驚惶轉醒,冷汗涔涔,他急急去攀彌陀杵,哆哆嗦嗦地敲起我來。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久遠得像上輩子。十八歲那年他是“革委會”的人,和那些激進瘋狂的同伴鎮壓地富分子,記不清有沒有直接動手,但是順著大江漂下的幾十個屍體都仰著臉看他。
那些臉回來找他了,一期果報,那些業終於變成了魘。
深夜裏的杵缽聲空曠清冷,在大屋裏回響,他瑟縮著貼緊我,黏滯的汗水,幹枯的皮肉。冬天來的時候,他走到了頭,彌留時伸出一隻蠟黃的手,張大眼睛找尋什麼,人人以為他找小娜,其實他是在找我,那條路太黑,他怕。
他們那麼急,他的柩還停在廳裏,他用過的東西轉眼成了不吉的垃圾,扔拾的人戴了手套口罩,如防避致命瘟疫。我混在那些真絲枕套、毛料西褲、紫砂茶杯、青花瓷碗、書籍、相片中,一個碩大的黑膠袋摔在垃圾車上。
我不知身在哪裏,昨天如夢幻泡影,如今身畔是冰雪、爛泥,層層廢棄的泡沫飯盒和酒瓶的碎片。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三輪車咿呀著在我身邊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