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1934年11月30日湘江西岸阻擊陣地(2)(1 / 2)

林彪不認識這個彪形大漢,他不像許多善於接近士兵的指揮員那樣,能叫出他們的名字,說出他們的籍貫,甚至還知道他們的愛好。他認為這不是統帥之長,統帥,應該用他的智慧謀略和果決精神去克敵製勝,以少的犧牲換取大的勝利,這才是真正的愛護士兵,而不是嘩眾取寵。他不知道這個戰士已經砍死了幾個敵人,但他能從那把血淋淋的鬼頭刀上,體驗到一種聞所未聞的痛快和亢奮。這種瘋狂的拚殺的快樂,隻有喝足了戰神杯中的濃酒之後的勇士才有。他喊叫著,滿身都是血汙,不知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敵人的。

他一刀,劈進對方的肩胛,一公裏外的林彪似乎聽到了骨頭的斷裂聲。那勇士卻突然虛脫了似地無力拔出嵌進肩骨中的利刃,這是他一生最後的一刀,他向前一傾,好像是去擁抱他的仇敵,這時兩把槍刺,同時從背後刺進他的兩肋。他無力哼一聲,就一頭衝向死敵的胸懷,他那可怕的巨大的身軀,背上插著兩支來福槍,頹然跌倒在敵人的屍堆裏!

“斯巴達克斯的死法!”林彪不動聲色,既沒有在意那個倒下去的戰士,也沒有在意飛機在他身旁掃射時打起的一串土花!在戰場上,他的心是鐵打的,意誌也是鐵打的。他把望遠鏡投向遠方!

那個撲地而死的壯士還沒有死,一種奇怪的迷惘空幻感緊緊攫住了他那顆頑強樸實的心,他是興國人,一個曆代都是佃戶的兒子,“蘇維埃”便是他追求的天國!他的天國是具體的也是現實的:中央蘇區的艱難困苦,年年處在圍剿反圍剿的動亂中的生活,是不是他的天國?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還有一個更美好的天國——共產主義,那個天國對他來說是遙遠的虛幻的!

農民,有時看得很近,兩眼隻盯著從土豪手裏奪回的幾畝山地;有時想得很遠,把希望寄托在來世。

他吃力的抬起頭來,瞪視著屍體狼籍的陣地,他一時忘了為什麼到這裏來,又不知道到哪裏去,也忘了為什麼拚殺。他大口噴吐著鮮血,全身撕裂般的巨痛,已經麻木了他的神經,他望著血淋淋的陣地,久已消失的自豪感和征服感又突然萌發出來。

周圍的一切景象,他並不完全理解,像一場凶險的夢境,他低下頭去,落在他的仇敵的胸脯上,那裏正鋪展著他那砍刀上的紅布條!這紅布條是擴紅時動員他參軍的那位年輕姑娘給他拴上的!

那首總是以“咳喲睞……”開頭的興國山歌,使他清醒過來:

哥哥參軍最光榮,

妹妹把你送幾程。

……

他還能在興國見到她嗎?現在興國怎麼樣了?他突然想到應該殺回興國去,那裏才是他追求的天國!他的拚殺就是為了興國,為了送他到部隊的那個叫王秀蓮的姑娘!本來看不見摸不著的天國,原來是這麼狹小,這麼具體,這麼實在。

是一種什麼樣的神力,使他這個瀕臨死亡的人又搖搖晃晃站起來,背上還插著兩支槍刺,像飛向天國去的兩支鐵硬的翅膀,他鄖渾身早已疲憊鬆弛的肌肉,忽又被沸騰的熱血鼓蕩起來,簌簌顫抖,一顆手榴彈在他身旁炸開,他覺得一切都混沌起來,身體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栽了下去,“興國!”他吐出了這兩個字。

“我殺回來了,秀蓮妹妹!”

王秀蓮仍然是他參軍時的那身打扮,仍然是掛著那一臉開朗樂觀略帶幾分頑皮和嘲弄的微笑:“你是我送上前線的第八個!再有兩個,我就超額完成我的擴紅任務啦!我會成為擴紅模範的!”

一陣委屈浸透了他的心:“秀蓮,難道你是為了。”

他覺得映現出他的天國的那麵鏡子破碎了,眼角滾出了兩顆淚珠,他想抬手抹掉,可是他的手已經綿軟無力,開始了死亡的過程,他的頭劇烈地搖擺了一下,就平靜下來,他僅僅是那個擴紅姑娘送上前線的第八個。

他未瞑目。無神的眼瞪視著被硝煙汙染了的天空,他進入了一個虛妄的夢境,他記得曾醉過一次酒,他昏眩迷蒙中,悠悠遠去,既像騰空飛翔,又像墜入雲海,他在無窮無盡的飛升與墜落中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