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斬鬼錄 雨夜靈柩
“隻是這人真會上這個當麼?”
宗真看著麵前的油燈,燈後的那人隱沒在一片黑暗中。他道:“此人甚是貪財,要他押送一萬兩白銀,他一定爭著要去。”
那人想了想,道:“人非聖賢,若是他見財起意,豈不是反而害了他?”
宗真微微一笑:“此人雖然貪財好色,但一諾千金,絕不會言而無信的,我相信他。”他頓了頓,又道:“隻是老衲以為,如此以詐術欺人,不免有失佛門慈悲之意。”
那人歎了口氣,道:“兩害擇其輕,也隻有如此,否則生靈塗炭,大師難道就忍心麼?六神其中之一既然已為此人收伏,他自是有緣人,不渡他,又渡誰?”
這時一陣風吹過,燈火被逼得縮成一點,屋中越發暗淡。宗真輕輕搖了搖頭,輕聲道:“那神奴真的如此可怕?”
那人忽然打了個寒戰,目光變然極其茫然,輕聲道:“貧僧聽師叔說過,神奴來自極西蠻荒之地,與其餘五神大不相同,一旦突破禁咒出來,隻怕天下將成地獄。”停了一會,那人又低低地道:“六神如今俱已現身,可究竟是誰在背後主持,我等還是茫然不知。一旦六神聚齊,蚩尤碑重現天日,那可如何是好?”
宗真眼中神光一閃,喃喃道:“天道叵測,吾輩隻盡心力便是。”
雨下得很大。
在這個季節裏原本不該有這麼大的雨,馬加利修士拿起燭台,正在走上樓時,眼角看到窗外的雨景,心中突然有一種惶惑。在這個距離佛羅倫薩足有萬裏之遙的東方古城裏,即使有上帝的榮光照耀,他心中仍然感到一陣寂寞。
主啊,請寬恕我。
他看著牆上的十字架,不由劃了個十字。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馬嘶,馬加利修士的手一顫,一滴燭淚滴在手背,隻覺一陣鑽心的疼痛。他推開門,拿著靠在門邊的油紙傘走了出去。
院子不大,當中是一座聖母像,地上開滿了雛菊。這種故鄉常見的花在這極東之地居然長得比在佛羅倫薩時更茂盛,蒼白的小花煙霧一樣幾乎將地麵都遮住了,簇擁在聖母的腳邊,像是……死者未散的靈魂。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不祥的聯想。
踩著地上的積水走到院子前,用力拉開鐵門。門有些鏽了,發出了一陣讓人牙酸的“吱呀”聲,外麵是輛黑色的馬車,門一開,便迫不及待地衝了進來。
這馬車也並不大,趕車的人穿著一件大蓑衣,幾乎連麵目都包裹在裏麵。這人把車趕進院子裏,馬上跳下車,道:“馬加利修士,上帝保佑你。”
這是久違的意大利口音。馬加利修士隻覺眼前一陣暈眩,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胸前的十字架。那個銀質十字架擦得雪亮,被雨打濕了更顯冰冷。他把鐵門關上,道:“是卡西諾修士麼?”
那人捋了把臉上的雨水,露出額前一縷金發。在黑暗中,那人的一雙碧綠的眼珠好像灼灼有光。他點了點頭道:“是我。快幫我把車後的東西抬進去。”
卡西諾修士把馬趕到門邊,自己進了車廂,從裏麵推著一個大木箱出來。馬加利修士扶住木箱,隻覺入手沉重如鐵,他道:“那是什麼?真重。”
黑暗中,傳來卡西諾修士低沉的聲音:“靈柩。這許多年,終於被我追到他了。”
馬加利修士隻覺嘴裏一陣發幹,幹得連半點唾沫也沒有。沉默了了好一陣,他才道:“裏麵是誰?”
卡西諾沒有回答,隻是道:“那人來了沒有?”
馬加利一怔,道:“是誰?”如今刺桐城裏信徒凋零,平時三一寺中根本沒什麼人來了,他也不知卡西諾說的是什麼人。
卡西諾看了看外麵,雨仍然很大,屋簷下,簷溜淌成了一條線。他想了想,低低地道:“先抬進去再說。”
那是具棺材。隻不過這不是中國人用的那種四邊形棺材,而是故鄉那種六邊形式樣。兩個人抬著這具靈柩,一言不發地走進三一寺。
這座三一寺位於刺桐城鯉珠湖之南,過去屬於景教徒,大德三年才由孟高維諾主教收歸聖方濟各會。極盛之時,刺桐城的信徒有六千之眾,每到禮拜日,從三一寺裏傳出的風琴聲幾乎可以覆蓋半個城市。馬加利修士初到刺桐城時,看到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裏居然有如此之多的信徒,幾乎要驚呆了。
這是上帝的榮耀。他那時想著。可那時他也想不到這榮耀像是水上的泡沫,轉瞬間就消失無跡。不過幾十年,現在每次做禮拜隻有十來個人,且大多是些老人,與當時的盛況已不可同日而語。當初傳教時,教徒不是蒙古人便是色目人,可大元朝太平了不過數十年就已風雨飄搖,刺桐城裏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越來越少,當真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