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歲那年夏天,董師傅回來了。
董師傅在自家門前坐下,因不大見到他,我們怯生生的,經百般招呼,才磨磨蹭蹭過去。董師傅聲音洪亮,國字臉,大手掌,嘩啦一聲拉開腳前的編織袋,露出一大堆零食。果凍、餅幹、麵包,應有盡有。他奓開大手,抓起一把把糖果往我們衣兜裏塞。“不夠就拿,不要害羞!”董師傅每次回來,都很熱情,但如此還是頭一遭。我們不禁有些詫異。當晚,董師傅又拎了糖果,依次拜訪了同院的三家人。我們欣喜於得到那麼多好吃的,沒顧上大人們的談話,可從董師傅和父母的表情,從董師傅一雙大手不斷拍打膝蓋的樣子,從父母附和董師傅的歎息,還是看出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了。在這不知道是什麼的壞事當中,頻繁出現一個名字:小艾。
那晚大院子難以成眠。父母在燈下竊竊私語,憂心忡忡的表情隱含幾分幸災樂禍,發現我們還沒睡,正豎著耳朵聽呢,他們板下臉,嗬斥道,偷聽什麼!千萬記住一句話,不要和對門那人學,沒好果子吃!父母熄燈後,對門董師傅家的等還亮著,靜靜伴著一院子冷水似的月光。他們兩口子吵嘴和歎息的聲音,偶爾趟過月光遞過來,顯得格外虛假。我們輾轉反側,心裏莫名地出現一個空洞。
接下去一個來月,我們漸漸弄清,原來,她要結婚了,對方是浙江人。對鎮上初中都還沒進的我們來說,“浙江”這個地名實在太具魅惑性了。那得有多遠?董師傅的老婆說,一路回來,要坐火車、汽車,加起來三天三夜不止!世上竟然有那麼遠的地方!我們完全想象不出那該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更想象不出那地方的人會是什麼樣。得知她要結婚,我們最初感到的是震驚,然後,是極大的失落,董師傅回來那晚心裏出現的空洞在一點一點擴大,像是有一隻蛀米蟲待在心裏,一口一口齧食,但是,日複一日,心裏巨大的空洞被“浙江”一詞塞滿了。我們竟有幾分興奮,盼望著,想要看看浙江人長什麼樣。
冬天到了,萬物的生長停滯下來,開始積蓄來年的生命能量。大院子一片萎黃,母雞安靜地在草根間覓食,陽光在地上清晰地勾出它們臃腫的身形。董師傅家門前筆管樣挺直的桃樹,已鼓起暗褐的花苞。這時,她回家來了。她一回來,我們建立起的世界一下子灰暗了。我們發現,這麼些年來,我們竟一點兒長進沒有,和她相比,我們是太平庸了。我們呆呆站著,掖著卷巴巴黑乎乎的袖子,看到她仿佛帶著光亮,由內到外,照耀開來。不過以前的光亮是溫婉的,現在變得銳利了。她幾乎變了個人。黑亮的靴子,紫紅皮短裙,淡藍色羽絨服,不像外出打工,倒像外出當老板回來了。寧靜的冬日裏,高跟鞋敲擊著老舊的石板路,噠,噠噠,噠!從清晨到黃昏,在我們耳中重複著簡單而激動人心的旋律。就連性格,也幾乎找不到一點兒過去的影子。她變得有點兒像她的父母,異常熱情,見人就打招呼,聲音不似以前那麼冷硬,變得清脆嘹亮,夏日耀眼的河水撞擊石頭似的。她能準確叫出我們的名字,我們卻不好意思應,糊裏糊塗嗯啊一聲,臉騰地就紅了,心裏激動不已。更令人激動的是,她果真帶回一個浙江人,中等身材,略微發福,頭發有點兒稀疏,橢圓臉上鼻子小小,架一副黑邊眼睛,這實在太普通了,稍微能安慰我們的是,浙江人的黑西裝、白襯衫,和一口普通話。
最先看到浙江人的,是院子裏那兩個女孩子。後來,她們向大夥轉述對浙江人的第一印象,感歎道:他的手真白!
現在想來,那時我們對那位浙江人是含了許多敵意的。她竟被一個不知底細的浙江人搶走了!心裏實在窩火。我們偷偷商量過一些損招,準備好好整治他。不料一切計劃均被那一雙手摧毀了。相比起來,我們的手實在粗魯得不行,手背裂口子,口子塞了永遠洗不掉的濃黑汙垢,和那雙手一比,忍不住要藏起來。那雙手和我們的手放在一起,是鶴立雞群的感覺,小巧雪白,白到透出手背淡淡的青筋,十個手指如露水洗過的蔥管。我們觀察久了,還發現一個秘密:他的褲兜裏竟然揣著兩塊白手絹!男人帶手絹已經夠稀奇了,他竟然帶了兩塊!大人們和他說話時,他還沒開口,先微微笑著,閃出一兩顆牙齒,牙齒的白把那笑襯得輕飄飄的,陽光照得到底似的。他說話很輕軟,說不上幾句,便掏出手絹,輕俏地擦擦手,再說上幾句,又從另一邊褲兜裏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手絹來。我們幾乎要瞠目結舌了。怎能不對擁有這樣一雙手的人心生敬畏呢?大人們對浙江人的評價也集中在這雙手上,結論和我們的卻相差太遠。靠不住的,他們不屑地說,瞧瞧那雙手就知道了,不是結結實實過日子的手,翅膀一樣細長,會飛的。不得不承認,後來發生的事證明,那雙手確實具有翅膀的特性。
然而那時候,就連從泥土裏生長出來的日子,也因這雙手綿軟豐盈起來。
這雙手頻繁扣著她的手出現在村裏。一雙雙眼睛,明裏暗裏瞅著他們。嘖嘖!一張張嘴不約而同感歎。她大聲和村裏人打招呼,向他們介紹浙江人,浙江人對村裏人笑笑,閃出一兩顆潔白的牙齒。我們心裏頭莫名地有些酸,吃了青葡萄一個味兒。
讓我們聊以自慰的是浙江人帶來的相機。黑色的一個小盒子,頂上有好幾個按鈕,一按小一些的銀色圓紐,滋啦啦——鏡頭突兀地伸出去,輕微地吧嗒一聲,露出一隻明亮的眼睛。正聚精會神盯著相機的人哎呀一聲,頭往後縮,身子幾乎要傾倒。浙江人微微笑了,我們回過神來,並未見到什麼危險,一齊哄笑起來,被嚇到的人臉色一點一點變白,又一點一點變紅。
浙江人擺著手,溫聲細語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們不明白他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這麼一說,那被嚇到的人臉更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