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32(1 / 2)

這一天漫長得像是爹的一輩子再加上亮子的一輩子。太陽光從灶房退到院子,又從院子退到正房的牆上,撒下大片靜靜地光芒。他們做事躡手躡腳,靜越發耀眼,照得見每一個細小的響動。爹沒上山割草。亮子發現,不管他做什麼,爹總暗暗監視他,怕他飛走似的。他有時猛地轉回頭,爹的目光即慌慌地避開。一夜之間,爹似乎虛弱了,膽子也小了。實實在在的,爹老了一截兒。亮子一直在找那隻小狗,沒找到。下午吃飯前,他大著膽子,朝滾石河走去。他不用回頭也知道爹站在院子裏盯著他。他一直走。爹並沒喊他。他下到河邊,沿河邊上上下下走了一段路,仍舊一無所獲。他抬起頭,望見爹黑乎乎的身影。爹伸著腦袋朝他這邊瞭望呢。他轉回頭,不看爹,又在河邊宕了好一會兒。聽村人說,媽是沿滾石河走的。滾石河滿河落日,媽臉蛋紅撲撲的,穿一件鮮紅衣裳,順流而下。一件水紅衣裳恍惚從他眼前的水中漂過。

他從河邊回來,爹不看他,仍注目滾石河。

他們仍一道蹲牆角吃飯。他比往日蹲得遠一些。

爹先吃完飯,慢吞吞洗了碗,朝他走過來,在他跟前立住了。

他頭也不抬。

“還想你媽?”爹說。

他不抬頭。

“吃完飯……去接你媽。”爹說。

他抬起頭,爹杵到院子另一邊去了。

爹死後好多年,亮子還記得爹說完這句話後的景況。爹踮起腳,蹲在院子邊,院子下麵是幾塊收割後的水稻田,水麵清亮,幹淨蕭疏。暗烏的稻茬抽出嫩綠的芽兒,不會結穗子,結了穗子,也不會成熟。爹翹著下巴,眺望遠處人影散落的水田,兩手摸著卷了一支大喇叭煙,掏出火柴,擦了一根,刺啦——轟——很唐突的,整盒火柴一下子引燃了,爹往後一仰,差點兒跌倒,慌忙站起,一團火從他手中滾入水田,噝噝冒出青煙。爹咬著大喇叭煙,發紫的嘴唇沾了煙絲。

他們沿滾石河順流而下。滾石河兩邊有高高的河堤,河堤上的路不時中斷,他們幹脆從河裏沒水處走。卵石灘中間,河水似一溝化開的銀子,水中的羊草果樹倒影彎彎曲曲,把河水分成一截一截,爹和亮子的影子一前一後,靜悄悄地從樹影之間浮過。爹不看地麵,眉頭擰成木頭疙瘩,目光越過河水,瞭望很遙遠的地方,又好像什麼也沒看。爹看似走得不快,步子卻極大,亮子小跑著才跟得上。爹突如其來的轉變讓亮子不知所措,呼吸短促,胸口憋悶,他緊緊捏著拳頭,手心全是汗,展開手掌在褲子上擦幹淨了,又捏緊,又是汗。他盯著爹亂蓬蓬的頭發,如盯著一個浮動的路標。兩排牙齒不知什麼時候磕碰得越來越厲害,他使勁兒咬緊牙齒,上牙下牙如兩塊磁極相反的吸鐵石彼此排斥。又過了一個村子,他開始不可遏止地打嗝。村人把打嗝叫做“偷雞蛋”,他不曉得偷了多少雞蛋。他生怕爹聽見,竭力忍著,忍著,偷的雞蛋越多。爹回頭看他一眼,他臉立即紅得像一張紅紙。爹什麼也沒說,又轉回頭去了。爹止住腳步,望向村公所,深吸了一口氣。亮子心裏莫名地升起一絲歉疚之情。

他們到村公所的時候,村公所裏沒什麼人了。他們忐忑著,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聽說這事,再問,就有人說你到供銷社問老石吧。他們就到隔壁供銷社了。老石看到他們,臉上浮現出遺憾的表情。

“走了。”老石說。

“什麼時候?”爹問。

“今兒一早。”老石說。

“咋個?”爹問。

“說你還記恨她。”老石說。

爹就不吱聲了。

靜默成個死人。

“她昨天中午到。天黑你還沒來,她說要走,丟不起人,我們勸了,她又留了一晚,說今兒早上你不來,她就走。還不許我們和你說。你沒來,她就走了。”老石坐在櫃台後,低垂著頭,目光擦著黑框眼鏡的上端溜出來。

爹木楂著臉,下巴和臉頰豎著硬硬的胡茬,好多年前,這些胡茬曾經弄痛過媳婦的臉,後來,弄痛過兒子的臉,現在,這些胡茬仿佛弄痛了他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