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44(1 / 2)

我一覺醒來,抹了一把臉,濕漉漉的,全是汗水。

怎麼做了如此荒唐的夢?

院裏有一口水井,井沿生滿青苔。我站在井邊,往下望去,黑洞洞的,一股涼氣隱隱浮上來,井口的青苔在緩緩地蠕動,蠕動,接著,紛紛跌落,水麵微微漾動,一張素白的臉浮現出來。猛然,我嚇得倒退一步。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在井邊簡單洗漱了一下,下意識地往木屋走去。穿過馬路時,往左右看看,沒有一個人影。屋子裏,果真有那麼一個女孩麼?當然不可能有,可心裏還是莫名地抱著一絲希冀。忐忑著,到了木屋邊,門仍舊像昨日一般半掩著,看得到幾排敝舊的貨架。敲了敲門,沒人應聲,又喊了幾聲“有沒有人啊”,還是沒人應聲。雖不願就此離開,卻也不敢貿然推門進去——屋裏的寂靜有一種奇怪的威壓感,隱隱的,一股又一股帶著腐臭氣息的冷風拂到身上,雞皮疙瘩難以抑製地冒出。正躊躇間,就在門左側,突然之間,一個腦袋突兀地伸出來。

“啊!……”我叫了一聲,身子往後仰。

但我並未撒腿就跑。腳底板被某種我不知曉的力量緊緊按在了地上。我凝視著那個突然出現的腦袋。短眉毛,小眼睛,鼻子很大,嘴唇發紫,臉色臘黃,兩頰的皮膚深深地凹了進去,額頭的皺紋像是用篦子在泥地上劃出來的。這腦袋屬於一個五十來歲的人。幹瘦的男人也有著幹瘦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就像冬天涼冰冰硬撅撅的小樹枝掉進了襯衫裏。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彼此對視著。很快,我便認輸了,目光挪向屋裏的幾排貨架。此時,往屋裏走的心思都沒了,更別說買東西了,可我仍略帶討好地說,我想買點兒東西。他沒有應聲,目光和目光短暫相遇後,我壯著膽子走了進去——我沒敢把門推開一些,是側著身子走進去的。

貨架上的貨物積了厚厚一層灰,實在連扒拉一下的欲望都沒有。硬著頭皮,拿了兩包衛生紙——這大概是最不容易過期的東西吧。走到門口,他似乎看也沒看我拿了什麼,就朝我伸出右手,豎起了食指。應該是一塊錢吧,就遞了一塊錢過去,他皺了眉,瞪著我,我臉上一紅,趕緊換了一張十塊的紙幣遞過去。他垂下了手,卻也沒將錢收起來。我把紙幣放在櫃台上,還想說兩句什麼,看他低著腦袋,並沒一絲理會我的意思,隻好訕訕地側身出了門。走到馬路對麵,回頭看看,太陽升上來了,在陽光的映照下,木屋益發顯得破敗不堪。

第二天夜裏,又是四點多鍾的時候,樓下刷拉刷拉響。這一夜,我一直沒睡著,聽到聲響,就趴著窗戶往下看。

木屋昏黃的燈光如水一般鋪在馬路上,把一個人的身影拉得越來越長。竟然是店主人。他握著一把比他還高的掃帚,動作緩慢地掃上一陣,又停下來,杵著掃帚,朝馬路盡頭望,忽然,驚醒了似的,忙低下頭又掃了一陣,不多久,卻又開始杵著掃帚望向馬路盡頭……反反複複,後來,他幹脆像一座僵硬的雕塑,一動不動地遙望著馬路盡頭。那兒有什麼呢?我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天邊正泛出曙色,除此,什麼也沒有。

我一天天適應了老宅,老宅也一天天適應了我。我熟知每天的每個時刻太陽在老宅中投下的光影。幽暗的走道裏,彩色玻璃投下的方形的光影緩緩移動著,四周沒有意思聲息,屏住呼吸,似可聽見光影移動的聲音。想象著,那是一些有著紅色纖細腳趾的的小獸,窸窸窣窣地快速跑過。如果靜了心盯住窗外的一條常春藤看,光影飛逝,時間靜止,會恍然覺著,那藤蔓在迅速地生長。

奇跡般的,我改掉了晚睡的習慣,大概八點來鍾,我就睡下了,第二天四點來鍾,樓下刷刷刷的掃地聲會準時把我喚醒。我沒事可做,常盯著店主看。他緩慢的動作,越來越讓我感到,他是那麼疲累。而他何以不斷望向小路盡頭,始終讓我迷惑不解。

大部分時間被我用來看書,小部分時間用來做飯、洗衣服、睡覺。花了兩個星期,我斷斷續續把老宅上上下下徹底清理了一番。舊仍然舊,卻幹淨多了。尤其我住的房間,算得上窗明幾淨。期間,我又去過馬路對麵的木屋幾次。貨架上的貨物越來越少了。少了的,都是被我買走的——店主竟沒再加添新的。每次結賬時,店主還是那副樣子,從不說話,隻豎起一個指頭,或兩個指頭,最多的一次,豎起了九個指頭——他的左手沒有小指。小指斷口處,像極了家蠶肥碩的腦袋。相應的,我便付給他十塊錢,或二十塊錢,最多的一次,付了九十塊錢。我想,他一定是個啞巴吧。如果是,那麼他那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也就能夠原諒了。

為了檢驗我的想法是否正確,有一次,我幾乎搬走了半個貨架上的東西。東西雖然舊了點兒,但無論如何,不止九十塊錢了。

他看看我身後的貨物,又看看我。第一次,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無奈,好一會兒——我已經開始感到愧疚了,他又朝我伸出了兩隻手,兩隻手上豎著九個指頭。內心裏惡作劇的那個我再次占了上風。我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九十塊錢了放到了桌子上,他不看錢,又看了我一眼,頭低了下去。我愣怔了片刻,抱著一大堆東西出了門。——他確實是個啞巴。我再次感到了深切的愧疚,又想著,以後多付給他一些錢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