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丁丁漏水夜何長(2)(1 / 3)

她沒有用黑色的眼妝,眼淚不會糊花了她的臉。她用的粉是以石英為主的幾樣石料草料精研的,幹時倒也尋常,唯一遇濕,就隱隱閃爍銀光,於是她的淚痕就成了一道星芒。星芒落在裙擺上,她今晚穿的裙子衣料也是特製的,色澤度與可透視程度對濕氣特別敏感,本不過是朱紅色,承了淚滴,那兩滴之處頓時紅得似個燃燒的夢,又似心被蝕空了、創口菲薄,於是悲傷的熱力透出來,裙下肉欲的金色襯帶顏色跟著隱隱透出來。

“傻孩子。”王指指旁邊,“你坐吧。”

那一晚,王就到了傻孩子的房間留宿。

“一,二,三。”朔華坐在耳房裏一邊繡鞋麵,一邊看著天色、胸有成竹的數數。她數到三時,小太監很有點惶恐地跑進來:“姑姑!柯貴人求見……”

“哦!”朔華放下針,揚了揚眉毛:“等王起床,我會去通報。”

她現在一舉一動都很有“姑姑”的樣子了。這兩個字本來是贈給年長宮女們的,那些年華老大、舉止穩重、掌管著教養小宮女小太監之職、再也無望得到王上寵幸的老前輩們。朔華離那個年紀還差得遠。

可她這樣的端莊持重、這樣的滴水不漏,宮中第三位的昭容娘娘這樣倚重她、地位超然的虞太嬪對她也青眼有加,連王妃娘娘都曾經特意召見她,完了同昭容娘娘道:“把這孩子送給我使喚吧,真可人疼!”

這當然是玩笑。朔華巴不得打進王妃身邊去當間諜,王妃哪兒就當真肯開門揖盜!不過有了這句玩笑,宮裏人看朔華的眼神,就不一樣。

漸漸的有人開始叫她“姑姑”,漸漸的大家都這麼叫了起來。朔華覺得自己真成了那種老女人,仍然帶著女性的溫柔,但是所有魅力都被時光磨滅,在這缺乏男性的地方,不得不像男人一樣頂天立地站起來,拉撥著新進宮的小孩子們,教養她們、懲罰她們,對一切事務負責,直到死亡解除了她的重任。

這樣感歎的時候,她就不由自主的偏一偏頭,讓耳墜摩擦織錦衣領,發出輕微的屑屑聲。

這是江雁齋送給她的,第一件、唯一一件禮物,恐怕也是最後一件。

宮燈形鎏金累絲嵌寶耳墜,宮燈的正中藏著一粒猛毒,隻要一絲絲,就可以把生命剝奪幹淨。

它不是用來給她投毒的。不——她如果需要投毒,盡可以從容由其他渠道供應——朝夕戴在耳垂上、像愛人一般親密的毒,是供她必要時自盡的。

他將它親手戴在她耳垂上,輕聲對她說:“你知道有些境遇生不如死。我們做到這種地步,不得不防備萬一。我盡一切努力援助你,萬一無法援助,你記住你可以解脫。”

他微涼的指尖擦在她耳邊,氣息似毒藥。這像一場宗教儀式。朔華微笑說:“好,我記住了。”

從此她經常忍不住偏一偏頭。許諾給她的甜蜜死亡,帶著那個可愛的人的氣息。雖菲薄,也是她能愛的全部。感受到它的摩擦,她就覺得她仍是一個溫暖的女人,有人關心著她。

“姑姑呀!”小太監表情越發惶恐,“柯貴人她,非要盡快見王上,說有十萬火急的事呢!”

對啦,急!朔華悠然想,誰得知自己的父親被砍頭、自己全家都被株連,都會很急的。

柯貴人是柯原的女兒、王上是柯原的女婿,真要論起宗族來,王上跟柯家親得很,也在株連之列,可他是王家,王權斬斷了親緣的連續,於是柯貴人在宮中,被瞞得水泄不通。柯原正午問斬,她最快最快,在夜晚才能得到親黨偷傳的消息,縱然悲痛慌張,以她的資質,應該還能保存一絲理智,不至於當場跑來揪王上的鴛鴦衾,忍到天微白時發作,已經是極限了。

小太監可不知道來龍去脈。他隻知道柯貴人一向跟昭容不對付,猛古丁跑來找事,搞不好就是大事。每次出大事,就算主子吉人天相,下麵的往往要脫一層皮。他很怕自己成為那層被脫的皮。

“為什麼今兒要輪到我值夜?早知道我裝一天病躲在後麵說不定不就沒事了嗎?”他哀怨地想,“我命真不好。”

朔華拍了拍他的肩:“沒事,我去看看貴人。”

柯貴人焦躁不安地在楓樹下走來走去。她長著個挺翹的小鼻子,嘴唇又小又薄。這樣的鼻子嘴如果笑起來是很可愛的,像一隻小動物,可這會兒她眼圈黑了、眼白裏都是血絲、兩腮陷下去,笑意完全從她臉上消失,同“可愛”這兩個字就不再沾邊。仍然像小動物,隻不過像一隻被困於陷阱的野生小獸,顧不上自己的毛皮、惡狠狠伸出爪子,很少有人會對這樣的小獸心生憐愛的。

朔華對此甚為滿意。

柯貴人猛然抬頭看她,質問:“怎樣?”

聲音也嘶啞如野獸。

這家夥被逼得抓狂了呢!朔華好笑地想。抓狂有什麼用?譬如街頭兩個少年打架,惡少欺侮另一個懦弱少年,懦弱少年被激起血性,哇呀呀抓塊磚頭拍上去,惡少打架經驗豐富,一手架住他、另一手奪過磚頭,照他一拍,死的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