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皇2(1 / 3)

第一章 遺世孤者

我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悠悠醒轉。

很難說我是被餓昏的還是餓醒的,總之醒來以後唯一的感覺就是餓,很餓,我眼睛裏熒熒放出光來,綠油油盯住眼前的活物,像一匹來自荒原的餓狼——啊我知道這個比方是不合適的,太有失我的身份,但它不過就是一比方不是?

正確的說法也許應該是,我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深情地呼喚著食物的名字。

而眼前這個活物隻冷冷看住我,沒有更多表情——他是個穿白衣的人類少年,蒼白著一張小臉,風吹過去,衣袖啊衣擺啊衣領啊都被風吹得飄飄的,猛一看,喲,這不是白無常大叔嗎?

不對!

白無常哪有這麼好看的?

月色如輕紗,整個人就如同冷玉雕成,有種微涼的質感,墨鬢似刀裁,濃眉如遠山,清目含秋水,秋水太明亮,映出我的賊眉鼠眼如此地不和諧,這個事實讓我不得不承認,在某種程度上,長老們的論斷是有一定道理的。

長老們都說,橫看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麼看,我都不像是一隻鳳凰。

我是一隻鳳凰,原本這是一個鐵板釘釘的事實,但是後來,它變成一個可信可疑的傳說。

這樣說吧,起初我是一枚鳳凰蛋,就好像每隻雞都曾是雞蛋,後來破殼而出變成了一隻雛鳳,就好比雞蛋變成小雞,再後來,就當我快要擺脫菜鳥地位的時候,長老們忽然開始集體質疑我的身份。

笑話!

你能相信麼,鳳凰蛋裏鑽出來的不是鳳凰而是山雞,又或者雞蛋裏鑽出來的不是雞而是鴨。

總之這是極端荒謬的一個事情,但是長老們就這樣質疑了,他們認為我可能是一隻畢方,或者玄鳥,或者孔雀什麼的,但是這些質疑都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因為昆侖山的鳥類都是有尊嚴的。

比如畢方,他們堅決認為我身上缺乏畢方特立獨行的優良品質——有道理,你見過有別的動物像畢方一樣,長了兩隻腳,卻隻有一隻翅膀一個腦袋的麼?所以也沒有別的動物敢跟他們比“獨行”了。

玄鳥的反對意見也很有見地,他們說:我們玄鳥有胖成這樣的麼?——起先我是真的不相信我能用“胖”來形容,但是後來有一天試飛不小心撞上一截枯木,而那截枯木居然會雪雪呼痛的時候,我就信了。

長成這樣一副比排骨還排骨、比骷髏更骷髏的尊容,我實在不忍心多說什麼。

而孔雀們一律鼻孔朝天地冷哼:有這麼醜的孔雀麼?

——這話不對,應該說,有會飛的孔雀麼?我還頭一次知道有鳥兒隻能從高處往低處飛呢,那能叫飛麼?我是醜了點兒沒錯,起碼我會飛,所以我每次看到孔雀,都會拍拍翅膀,拍他們一頭一臉的灰,然後得意洋洋飛遠。

總之昆侖山的各大種族都不肯認領我,我隻好委屈自己仍然作為鳳凰中的一員,隻是有點兒愛掉毛而已。

沒有錯,我是一隻愛掉毛的鳳凰。

不記得是從哪年哪月起,我開始大片大片地掉毛,起先我周圍的鳥兒——無論是鳳凰畢方,還是玄鳥孔雀——都挺興奮,畢竟,遇上一隻掉毛的鳥兒不容易啊,他們整天整天地守在我的身邊,撿毛回去充實自己的窩,到後來,那毛掉得也忒狠了,我飛到哪裏,哪裏就平地刮起龍卷風,我的眼睛一眨,地上就陡然厚上三尺,如胭脂、青鳥之類的小型鳥類,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活埋了,而走獸們也開始經常性地迷路,一隻惡狼迷路栽進兔子窩,那叫驚喜,一隻小羊迷路闖進老虎的地盤,那叫杯具。

顯而易見,金山銀山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所以三年之後,我變成了一隻禿毛鳳凰。

所謂人有禿頂,鳳有禿毛,我有什麼法子呢?

真的鳳凰,應該勇於麵對禿毛的囧境。

但是長老們不這樣認為,他們特別渴望別的種族能把我認領了去,隻是都沒有成功,經過三年三個月零三天的研究,一個特和藹的長老被派來遊說我,他說:“阿朱啊,隻要你能夠經得起涅槃的考驗,浴火重生,那麼我們就承認,你是鳳凰。”

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老被我一翅膀拍飛——我傻呀,萬一我真不是鳳凰,火一燒,哎呀呀,大夥兒就眼巴巴等著吃烤雞是不是?

我忿忿地想,在長老們計劃將我架到火上猛烤的前一天打包逃離了昆侖山。

下山才知道麻煩。

還在昆侖山的時候長老就告誡過我們,人間是一個非常汙濁的去處,我們鳳凰隻有落到梧桐樹上才能夠安穩地睡上一覺,隻有吃竹實、飲醴泉,才不會鬧肚子。原本以為人間遍地都是梧桐,到處都可以找到開花的竹子和清澈的醴泉,下山才發現,原來這三樣東西,在人間都是很罕見的。

我常常飛了幾天幾夜,都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我常常餓了幾月幾年,才能夠找到一點可以入口的食物和水。

所以沒過多久,當我有機會在水邊顧影自憐的時候,就發現水裏與我深情對望的那家夥,怎麼看怎麼像一隻玄鳥。

但是對我來說,一路再狼狽,也狼狽不過這個晚上——因為我在這個人類少年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類似於掉毛野雞的動物,我抬起翅膀來擦擦眼睛,覺得以我當前的形容,如果還被稱之為鳳凰,長老們一定會讓我後悔出殼一遭。

鬱鬱然歎了一口氣。

很遠的地方傳來水滴的聲音,竹米的清香,很安靜的晚上,月光皎皎照在少年的眼睛裏,黑得像玉,亮得像玉,冷得像玉,真是一個玉雕人兒,刀刻斧削的眉目,好看得不像真人,也冷得不像真人。

冷……太冷了。

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伸翅膀去摸摸他的頭頂,想試探有沒有熱氣,但是他閃身躲開了,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仿佛在問:“你是誰?”

“我……我叫阿朱,你呢?”

其實我完全可以不理會他的注視,不理會他的疑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要回答他。

少年愣住,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而我都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極困惑又極期待的聲音:“你不知道我是誰麼?”

廢話,知道還問什麼,我很用力地朝天翻個白眼表示鄙視。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你可以叫我鳳皇。”

啊啊啊啊啊啊……我猛撲上去想要站到他肩上以示親熱,結果力有未逮,一頭栽下去,幸好我眼明爪快,及時抱住了他的大腿——在人間流浪這麼久,終於讓我找到同類了,我激動得淚流滿麵,然後再度昏迷過去。

很難說,是饑餓,還是過度的興奮導致了我的昏迷。

後來我才發現,鳳皇隻是少年的名字,那並不意味著,他是一隻鳥。

這個事實讓我無比的沮喪,但是當我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叫青鳥和孔雀的人之後,心裏就平衡多了。

自從被鳳皇收養,我終於不必再淒淒惶惶四下裏找食物和住處,但是悲哀的是,這個叫鳳皇兒的少年,從一開始,就堅定不移地認定我是一隻走錯了路的山雞。

……什麼叫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這完全是對我們鳳凰一族的侮辱,他難道不覺得,一隻山雞會說話很奇怪嗎?他不以為然地回答我說:無論什麼鳥會說話都很奇怪。

好吧,看在救命之恩上,本鳥不與他計較。

鳳皇住在一個很大的宮殿裏,一個人。

宮殿裏空曠,看起來就格外的大,宮牆不知道是什麼材質製成,白日隻覺得幹淨明澈,到夜裏卻閃閃發光,仿佛是一顆一顆的星子連綴,明如白晝,瑩若琉璃,又以厚的絲絨鋪地,人行於上,恍然無聲,殿角偏又掛著鈴,許是貝殼,也有珍珠,風過去的時候,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就襯得宮裏格外靜,靜如廢墟。

庭院裏種著海棠和芭蕉,花紅如霞,葉碧如玉,春天裏被雨水一衝,連雨水都染上那種鮮妍潤澤的色彩,繽紛如畫;遠一點藤架廊橋,亭台樓榭,小橋流水,迤邐鋪陳;再遠就是梧桐和青竹了,梧桐疏朗,青竹森森,鬱然成林,雨時瀝瀝,風過蕭蕭,仿佛傳自亙古的吟唱和歎息。

據說鳳皇愛靜,這偌大的宮殿才沒有什麼活物,比如雞鴨魚之類的,閑閑幾隻鬆鶴,間或有野鴨,都被趕得遠遠的。

不過我總懷疑這種說法不盡不實,因為鳳皇固然不愛說話,卻分明長了一雙隨時流露出“我要說話”這種表情的眼睛,特別當他凝神看你的時候。隻是這宮殿雖大,卻是沒有什麼人,所以有話,也沒處說去。

但是要說宮裏沒有什麼人,好像也不對,每次鳳皇有什麼需要,比如餓了想吃東西,或者冷了要添衣裳的時候,那些人就仿佛是地裏的蘿卜一樣,忽然就鑽了出來,伺候完鳳皇,眨眼又消失了,這等神出鬼沒,便是隱身術也莫過於此。

我感慨鳳皇小小年紀,竟然有這樣忠心耿耿的仆人,他卻隻冷笑著說:“無非是為著看管方便罷了。”

一言驚醒夢中鳥!

我這才注意到四麵的宮牆特別的高,比城牆都還要高上幾尺,像是專為防誰逃出去似的,心裏一激靈:該不是為我準備的吧……我用懷疑的眼神乜斜著看鳳皇,鳳皇懶洋洋丟出一把珍珠:“去,叼過來!”

……這當我是麻雀呢還喜鵲?

我對這種待遇相當的不滿意,吃飽喝足就琢磨著該往哪裏逃竄,振振翅踢踢腿做做擴胸運動,準備起飛,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幽幽低問:“阿朱,你能飛過這堵牆嗎?”

——天哪,這人屬神仙的嗎,他怎麼知道我要逃?

我被驚得魂飛魄散,趕緊跳起來,再跳一下,跳到他肩上去,歪著頭咕嚕咕嚕跟他解釋:“我也就想想,還沒行動呢……”

這時候鳳皇靠坐在映日廊中,白衣,赤足,黑發披散,懶洋洋倚著廊柱,麵前是水光浩淼的微雨湖,波光粼粼,鋪了好些碧色蓮葉,脈脈,菡萏出展,飄搖呈嫋娜之姿,但是隻要眼風稍偏,目色就盡為之所奪———也許是因為他的眉毛濃得太過於肅殺,或者是眼睛太黑,又或者薄唇朱如敷粉,總之他讓我很頭暈……很暈,舉翅扶一扶頭,就聽見他陰陰地道:“認打還是認罰,你自己選。”

“能不選麼?”我戰戰兢兢地問。

“不能。”他幹脆利落地回絕了我的哀求。

“那麼……”我抖抖翅膀:“認打怎樣,認罰又怎樣?”

“認打麼,”他眯著眼睛看我:“背我飛出去玩玩。”

呃,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收養我的少年,雖然他身形清瘦,但是難道他不覺得,使喚一隻雛鳳作為坐騎過於殘忍了麼?可憐我柔弱的脊骨,瘦小的身軀,沒毛的翅膀……

太欺負鳥了!

我很堅決地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我認罰。”

“認罰麼……”鳳皇沉吟,濃密的睫毛壓得低低的,這樣我就看不到他的表情:“幫我捎封信吧。”

我於是為自己的英明決策歡欣鼓舞,一不留神,就從他肩上栽了下去,栽了個鳥啃泥。

……什麼叫樂極生悲?

生悲也好,生蛋也好,總之是出來了,外麵的世界陽光燦爛,我一陣激動……激動個什麼勁啊,難道宮裏就沒有陽光燦爛了麼?又不是沒出來過,前一陣不還挨凍受餓的隻求有個落腳的地方麼,果然肚子填飽,世界觀就不一樣了,看到滿大街的人啊,妖啊,怪啊,神仙啊,神獸啊,那煙火氣兒,那泥土味兒,竟是按不住滿心歡喜,仿佛玉帝家的七閨女頭一次偷下人間,恨不得立時長嘯幾聲,將胸中得意宣告天下。

可惜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沒什麼人有空聽我宣告,鳳皇不在身邊,我難免有那麼一點兒……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