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槁木死灰
聽了一夜的雨聲,清晨出了太陽,我在考慮要不要去找鳳皇的時候,他回來了,陰沉著麵孔,說:“大哥死了。”
新興侯死了。
我腦袋裏轟地一聲,想起站在窗前裏那個鬱鬱的男子,他長得和鳳皇有五分像,很俊秀,初夏的陽光,風很安靜地吹過去,樹影婆娑,他說,我們是幫不到鳳皇的,與其讓他失望,不如一開始就不給希望。
他自己有過希望麼?
一個亡國之君。
亡國是他的原罪。
他或者滿身罪孽,但是他的死亡,卻真真切切是為了他的子民,所有他的過失,他的懦弱,他的罪孽,都以一死贖之。
我看著鳳皇,鳳皇也看著我,他麵無表情地添上一句:“城中燕人,無一存活。”
事情要從火襲那晚開始說,苻堅手下偷襲無果,反而損兵折將,苻堅親自登台設祭,新興侯認為機會來了,就上前請罪,先是誠心誠意把鳳皇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又說,自己的兒子大婚,明日擺酒,請苻堅赴宴。
苻堅應允。
新興侯回家後趕緊聯絡昔日文臣武將,設好埋伏,又知道事成之後,城中必然大亂,死傷無數,他憐惜被遷入長安城的族人,便偽造了一條任命,說他將被外放為官,願意與他同去的族人,可以自行跟去。
結果第二天大雨,苻堅沒有來,躲過了必殺之劫。
但是新興侯放出的消息仍然在鮮卑人中流傳,有個鮮卑人的妹妹嫁給大將竇衝為妾,不舍哥哥隨新興侯出關,求丈夫為她留下哥哥,竇衝自然知道沒有這個任命,疾馳入宮中,報知苻堅,苻堅得知事情始末,大怒,殺掉新興侯父子宗族,心有餘恨,於是盡誅城中鮮卑人,無論男女老少,人頭掛在城牆上,濕淋淋的,不知有幾百幾千。
鮮血順著雨水,慢慢泅開,奪目如胭脂。
鳳皇用一種淡漠的口吻來龍去脈說給我聽,漆黑的眼眸,在這一天清晨淺薄的陽光裏微微泛出淡漠的冷褐色,這是他血脈裏的證據,他是一個鮮卑人,那些死在城中,掛在牆頭的,是他的族人。
他沒有落淚,隻平平常常說道:“大哥死了,我要登基為帝,阿朱,你高興不高興?”眼中殊無半點喜色。
我想說不高興,隻是看他這個慘然的臉色,哪裏還能說得出口,良久,方才勉強道:“還要繼續打仗麼?”
鳳皇笑了一笑,沒有作答,但是有凜冽的刀光在他狹長的丹鳳眼中閃過,華麗如流星墜落。
正月,一個陽光蒼白的日子,鳳皇在阿房城繼承皇位,改元更始,同時追諡新興侯為幽皇帝。
他穿著純黑的龍袍,戴著金冠,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接受臣下的三拜九叩,鍾鼓齊鳴,我遠遠看著,恍惚想起初見,他在竹間,月下,白衣黑發。眼前的鳳皇讓我陌生,他仿佛在一夜之間,從傾國傾城的鳳凰化身為九五之尊的神龍。
鳳凰隻要天空,神龍要的可能是天下,他要什麼?
心裏生出無窮的不安來。
我問過要不要稱他陛下,他乜斜著看我一眼,冷冷回複我:“其實我很想嚐嚐烤雞翅的味道。”
又說:“阿朱你是想頭頂最後一根毛發也不保麼?”
我於是知道睚眥必報的男人是得罪不得的。
從表麵看,鳳皇並沒有什麼變化,他麵上溫和的笑容甚至比以往更多,但是融進眸子裏的血光,已經抹不去了。
雖然之前苻暉也老吃敗仗,但是有新興侯和扣留在長安城中的數千鮮卑貴族作為緩衝,彼此都沒有逼得太急,而且苻暉實力雄厚,進可攻,退可守,如今鳳皇卻是一步都不肯再退。到死戰了。
將士們很有怨氣。
兵勇是邊戰邊募,本來就良莠不齊,鳳皇也不約束軍紀,不去管他們殺燒擄掠,不去管他們為非作歹,哪怕阿房城城裏城外百姓怨聲載道。他有時看到,有時皺眉,卻隻袖手,我問他為什麼,他反問:“阿朱,難道我千裏迢迢趕赴關中,竟是為他們造福而來麼?”
我無從回答。
在他的目光中,我分明看到一隻鳳凰的底線在不斷地墮落,墮落,從地獄的第一層,到第二層、第三層……一直到第十八層,無底的深淵。我無數次在月光下看他沉睡的麵容,對自己說,就這樣吧,不能夠阻止他,是我的過錯,那麼即便是落入十八層地獄,我隻能與他同去。
無路可走,無處可退,方知宿命的悲哀。
我去過戰場。
那一日廝殺得太久,鳳皇從黎明時候出征,到月上中天還沒有回來,問左右,左右支吾不肯實言,我實在懶得和他們羅嗦,就自個兒飛過去看了。那真是世上最慘烈的場景,漫山遍野的屍體,鮮血染紅了一整條的河流,到處都是殘肢斷臂,銀月光華流轉,沒有半點溫情,反見猙獰的白骨,嶙峋,熒熒似鬼火。
正連連退步,忽然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我飛過來,定睛看去,竟是半邊頭顱,落在地上,屍骨之間,滾了幾滾,麵上眼睛還圓睜著,不肯閉上。
上一次淝水之戰沒有看全的戲碼,這一次算是看得全了。
我手足冰涼,連驚叫都叫不出來,背靠著斷壁殘垣一個勁地抖、抖、抖如篩糠,心中隻道:鳳皇、鳳皇他成日就出沒在這種地方麼?他會是這些殘肢斷臂中的一截,還是那塊屍骨中的一段呢?
他還活著吧?
他一定會活著吧。
那樣光彩懾人的鳳皇,在人頭擠擠的戰場,連我都找不到他——他們說他總穿了白衣如雪,但是戰場上,哪裏沒有汙穢?
從來嶢嶢易折,皎皎易汙!
忽然耳邊風聲呼嘯,抬頭見月光下數箭飛來,驚惶之下,如何還邁得開步,隻眼睜睜瞧著那箭尖近了、近了……
就在天將絕鳥之命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忽地躥出一個黑影,一把將我扳倒,就地打了個滾,隨即揮刀,斬落長箭,我被他抱得太緊,呼吸不過來,隻好死命掙紮,死命推他,卻聽到一個極熟悉的聲音怒道:“笨鳥,這是你該來的地方麼!”
是……鳳皇啊。
方才還不能夠忍受的血腥之氣忽然親切起來,隻是這親切來得太突然,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也無從應對他的憤怒,隻怯怯撥開他額頭亂發,滿麵血汙的鳳皇,目眥欲裂的鳳皇,這時候除了我,又還有誰能夠認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