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天火 第二章 乞食老人狂性大發
01遭天火逆襲後的秀溪鎮,可謂麵目全非。天火落在鎮外的一處山坳之中,那裏是荒坡,沒發生爆炸,但卻激起無數沙土。發燙的沙土形成一道衝擊波,以極迅猛的速度向不遠處的秀溪鎮襲去。秀溪鎮的房子,除了繡球樓外,大部分都是薄土牆壘成的平房,那些發燙沙土將薄土牆擊出一個個指頭般大小的破洞。好在那天是七夕,幾乎所有鎮民都拎著花燈去十裏地外的西陵縣城放孔明燈去了,所以無人傷亡。惟有玉婉,成了天火逆襲之夜的惟一受害人。翌日天剛初亮,胡金強就立刻離開了秀溪鎮,回到西陵縣的縣衙門中。他實在無法忘記自己看到玉婉損毀的臉後,所產生的厭惡之情和幾欲嘔吐的生理反應。於是胡金強決定,以後再也別去秀溪鎮那個該死的地方了,也別讓玉婉回到他身邊——花容月貌都沒了,還把那女人留在身邊幹什麼?不過,胡金強也不是完全無情的人,他還擔心要是就這麼把玉婉扔在一邊,會有別人說閑話。如果閑話傳進省城馬成庸馬大帥的耳朵裏,指不定又會惹來什麼意想不到的麻煩。所以胡金強發了話,因為玉婉受傷嚴重,需在繡球樓裏靜養,他不便再去打擾。他又立即撥出一筆錢,為玉婉延請西醫師傅,還在繡球樓外修了一道一丈高的圍牆,牆上插滿玻璃碎渣,讓繡球樓變作一個獨院,惟留一處可供進出的黃銅大門。胡金強從縣太爺府邸裏,選了一個叫雙喜的小丫頭送到秀溪鎮,送給玉婉當使喚丫鬟。那雙喜丫頭年約十四五歲,是三年前來到縣太爺府邸做丫鬟的,這丫頭不漂亮,但還算聰明伶俐,挺聽胡縣長的話。不過,雙喜卻與府邸裏其他丫鬟處得不好,不愛和那些小女孩說話,也不在一起玩,所以丫鬟們不時在胡縣長和姨太太的耳邊說點雙喜的壞話,她也沒少挨打。這一次,恰好需要送一個丫鬟去秀溪鎮,名額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雙喜的頭上。不過,雙喜似乎並無不滿。她老家就在秀溪鎮,現在還有個在秀溪鎮裏當鐵匠的哥哥,去秀溪鎮服侍三姨太玉婉,同時還能抽點閑暇時間與家人見麵,也算不錯。當然,在秀溪鎮服侍三姨太,日子絕對沒有在縣太爺衙門裏過得舒心,煮飯買菜掃地洗衣,都得她一個人做,肯定會累得多了。七月初八那天傍晚,臨到了離別時,亦有丫鬟覺得心中不忍,走到府邸外為雙喜送行,但雙喜卻絲毫不領情,甩了甩腦後的長辮,頭也不回地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官道,大步流星地向秀溪鎮走去,毫無眷戀之情。惹得送行的丫鬟怒氣衝衝地啐出唾沫,大罵一聲“我呸!”後,重重關上了府邸的黃銅大門。關上門,雙喜與縣太爺府邸的關係,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可以預料,三姨太玉婉餘下的日子,就與尼姑庵裏的師太沒什麼區別,終日隻能與青燈孤佛為伴,再也沒有與胡縣長親近的可能了。天火逆襲之後,秀溪鎮內的鎮民們修補了土牆後,生活也漸漸恢複了往常。但在茶鋪酒館裏,閑人們議論得最多了,卻依然是關於玉婉被毀容的話題。當年玉婉父親開米糧鋪開藥材行的時候,無論遠疏近熟,一概現金交易,恕不賒欠,所以鎮民們對玉婉家向來沒有好印象——誰家沒有個缺錢缺糧的辰光?鄉裏鄉親的,能幫手一把就幫手一把,何必呢?玉婉家被盜賊滅門之時,鎮民們自然是一半欷歔,一半幸災樂禍。看吧,平時摳門得緊,惹了眾怒,賺那麼多錢,這下招來強盜了吧!嘿,米缸子跌進糠籮筐,玉婉家的人,活該!但幾天後,縣城胡縣長收養了玉婉,兩年後還收為三房姨太太,茶鋪酒館裏的人不由得再次吐槽,嘁,糠籮筐又變回了米缸子,真是氣人!到了如今,天火激起的滾燙沙土讓玉婉毀了容,胡縣長撒手而去,茶鋪酒館裏的閑人們就如打了雞血一半興奮異常。哈哈,米缸子最終還是化為糠籮筐,解氣啊,解氣!七月初九那天,酒鋪裏的閑人們看到一個年輕西醫醫師背著藥箱,在雙喜丫頭的指引下,一齊走進變作獨院的繡球樓時,有好事者大聲叫道:“醫師小哥,你有福了哦,偌大個獨院,就你和兩個女人住。雖然一個還是黃毛丫頭,一個又沒了臉,但也是女人呀!一龍二鳳,可有得玩了!”那眉清目秀的年輕醫師聽到閑話之後,站住了腳,回頭狠狠瞪了一眼。一個喝茶的老者連忙低聲說:“別瞎說,玉婉好歹是胡縣長的三姨太,當心禍從口出!”閑人們立刻噤了聲。又有掛得住年輕醫師相貌的人,在一旁說:“這西醫醫師,名喚安路。安醫師是省城馬大帥派駐西陵縣衙門的醫務師,據說還有軍籍。不過胡縣長信的是中醫,安醫師平日無所事事,所以這次才被胡縣長送到秀溪鎮來為玉婉治臉。”“玉婉的臉都毀了,還是天火毀的,治得好嗎?”“西醫有啥用?聽說都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說什麼這叫‘對症治療’。我看啊,這病還是得從根裏治。”“嘖,嘖,沒錯沒錯,還是中醫靠譜!”“哼,有軍籍的醫務師,還被送到秀溪鎮來,看來這個安醫師也混得不咋樣……”閑人們議論紛紛。最早那個說安醫師有福的閑人,又說起了閑話:“這安醫師年輕俊朗,住進繡球樓裏,雖說玉婉麵容盡毀,但畢竟孤男寡女,幹柴烈火。要是真出了什麼事,傳進胡縣長的耳朵裏,那就好玩了。”不過,安醫師很快就讓那些想看熱鬧的閑人們失望了。半個時辰後,安醫師從繡球樓獨院的黃銅大門走出,徑直來到鄰近的茶鋪,扔出幾枚響叮當的銀元,抱拳朗聲說道:“你們誰家有空房出租?這段時間我得叨擾叨擾各位了。”敢情這位安路安醫師,不是住在繡球樓裏的。02話說這位安路安醫師,奉命來到秀溪鎮為胡縣長的三姨太玉婉治療毀容的臉,心情自然很是鬱結。安路時年二十有七,他十三歲時被崇尚新學的父母送入省城教會學堂,很早就接觸到了西醫知識,教會學堂畢業後又攜牧師所撰的介紹函,來到西洋人辦的專科西醫學校中研習。西醫學成之後,東北恰抗戰伊始,年輕氣盛的安路遂投筆從戎,加入了馬大帥的陣營。不過,馬大帥的大軍偏安西南一隅,距前線戰事頗為遙遠,雖按照國民政府指示,也派過小股部隊支援火線,但安路卻沒機會擔當前線醫官的機會。後來安路才從側麵知曉,原來父母與馬大帥有點交情,擔心獨生兒子以身犯險,所以央求馬大帥把安路留在身邊。安路雖然心有不滿,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也隻好待在省城,碌碌無為地廝混。一年前,安路實在無法忍受在省城中的落寞日子,也不想待得距父母太近,於是向馬大帥提出,想派駐到下麵的縣城去做醫務師,消解黎民百姓的病痛。馬大帥也覺得把安路留在身邊浪費了人才,遂翻開各縣在列人員的花名冊,發現惟有西陵縣沒有設置西醫醫務師的職務,於是一紙調令,把安路送到了西陵縣胡縣長的縣衙門中。但安路沒想到,胡縣長隻對中醫情有獨鍾,根本看不上西醫醫師。來西陵縣的這一年裏,安路隻治療過寥寥無幾的病人,而且都是中醫無法解決的重症患者。這年頭西藥本來就極度匱乏,所以安路也沒治好那幾個病人,因此縣衙門裏的人對他的詬病就更多了。這一次胡縣長想抽調人手去秀溪鎮為玉婉治病,本就抱著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態度,衙門裏的中醫師誰也不願意長時間待在下麵的鄉鎮,所以就隻有讓安路來走這一遭。在安路心中,這無疑是被打入冷宮的一種征兆。在鄉鎮裏,隻怕更沒多少人信任西醫,或許他會更加空閑。所以臨走時,他幹脆在縣城書店裏搜羅了一大箱閑書,準備帶到秀溪鎮去看。那堆閑書裏,多半是程小青、孫了紅、陸澹安等小說大師編著的偵探文集,安路就好這一口。不過,就在他收拾好行李的時候,卻又被胡縣長召到了縣衙門後的私密小室內。小室中,胡縣長遞給安路一包鼓鼓囊囊的銀元後,別有心機地說:“安醫師啊,你在秀溪鎮一定會過得很清苦,所以拿點銀元防身吧。這不是衙門俸祿,而是我私人給你的。”“呃——”安路愣了愣,不知胡縣長這麼做,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麼藥。旋即,胡縣長又說道:“安醫師,你也知道,那玉婉是我的三姨太,但現在罹患重病,需要靜養,我也不能過去看望她。秀溪鎮本是山野之地,玉婉家人過去又與鎮民多有隔閡。我擔心玉婉一個人待在秀溪鎮會不安全,所以還請你在繡球樓邊租間房,替我關照一下玉婉,別讓外人進了繡球樓。”安路不是笨人,他聽出了胡縣長的弦外之音。請他代為照顧玉婉是假,防範杜絕鄉村野漢偷潛繡球樓,才是真。堂堂西醫醫師,竟落魄到替縣長防範姨太太紅杏出牆,要是這事傳到當初一齊學醫的同窗好友耳中,隻怕會笑掉他們的大牙。但還是那句話,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到西陵縣作了醫務師,縣長就是自己的上級。所以盡管心情鬱悶,安路還是如期來到秀溪鎮。在繡球樓裏探視過病人玉婉的麵容後,安路開了幾支盤尼西林預防傷口感染,又在玉婉的臉上敷了清涼的德製燙傷藥膏。不過安路也知道,這些德製燙傷藥膏,對於已經發生了兩天的麵部灼燒來說,並無太多療效,僅是聊勝於無罷了。開好口服藥,安路钜細靡遺地給玉婉說完服用方法後,他出了繡球樓。隨後,安路來到附近茶鋪,摸出幾枚胡縣長給的銀元,然後從一位蓄著山羊胡子的謝姓老者那裏,租了一間小屋。那間小屋,距離繡球樓僅有百尺之遙,小屋窗戶恰好正對著繡球樓獨院的那扇黃銅大門。隻要對麵有點風吹草動,安路馬上就能知道。“嗬,還真是個好地方。”安路放下行李後,喃喃對自己說道。03秀溪鎮不算大,兩條平行長街貫穿整個小鎮,把小鎮劃分成三個長條形的方塊。繡球樓就在中間那條方塊的正中央。不過,兩年前的那場大火,讓玉婉家的大宅變作一片焦土,這一年雖然重建了繡球樓,但附近百尺之內的其他地方,隻是稍稍平整了一下土地,並未修複。所以繡球樓四周,是一大塊長滿齊膝荒草的空地,甚是淒涼。安路租下這間小屋,放下行李,便出門去買鍋碗瓢盆。這天並不是趕集日,鎮上隻有一家生意慘淡的小商鋪,不知道是難得見到一位客人,還是盯準了安路別無他選,賣的東西貴得要命。好在胡縣長給的銀元不少,安路選了一堆物什之後,連價都沒還,就爽快地付了錢。店老板也不由伸出大拇指,喝了聲彩,叫道:“安醫師真是豪爽呀!”安路微微笑了笑,吩咐店老板幫著把貨搬進他才租的那間小屋裏。兩人剛出店門,安路就見到三姨太玉婉的使喚丫頭雙喜,胳膊下挾著一疊紙匆匆走過。安路叫住雙喜,問道:“雙喜,你不在繡球樓裏給三姨太煮飯,跑出來幹什麼?”雙喜吐了吐舌頭,調皮地說:“是醫師哥哥啊,我已經煮好飯了,這會兒到我哥哥的鋪子裏去一趟。”安路這才想起,曾經記得臨出發時,胡縣長府邸的丫鬟私下給自己說過,雙喜在秀溪鎮有個當鐵匠的哥哥。安路趕緊叫住雙喜,然後回身在雜貨鋪裏買了一包蔗糖,送給雙喜,又買了盒紙煙送給雙喜的哥哥。雙喜道了聲謝後,便滿臉喜色地向鎮子另一頭快步走去。“安醫師真是大方人啊!”店老板讚道。店老板的話音還沒落下,安路就聽到身側傳來一個蒼老哀怨的聲音:“安醫師,您是大好人,也可憐可憐我吧。”安路循聲望去,隻見身側的泥地上,跪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老者蓬頭垢麵,麵前擺著一個破碗,破碗裏有幾枚銅板零錢,敢情是個坐地討錢的老乞兒。店老板見這老乞兒攔了路,連聲叫罵道:“雷瘋子,去去去,一邊去!這位安先生是縣城來的西醫醫師,雷瘋子你別把路攔著。”這個叫雷瘋子的老乞兒被店老板嚇得瑟縮著向後退去,安路卻笑了笑,摸出幾枚銅板,扔進了雷瘋子麵前的破碗裏。嗬,日行一善,乃快樂之本。天色已晚,安路尋思再回到租住的小屋裏煮飯,隻怕連柴禾都沒揀齊,五髒廟就得提抗議了。所以他索性在小屋裏放好買來的物什後,徑直又出了門,來到鎮裏長街惟一的一處酒館。進店的時候,店裏頓時沉默無聲,安路知道對於秀溪鎮的鎮民來說,他是個陌生人,而這個小鎮看起來似乎並不歡迎陌生人。安路也懶得理會旁人的看法,自顧自地招手讓店小二送來幾份炒菜半斤米飯,便埋頭悶不做聲地咽了下去。也隻有當他心無旁騖解決飯菜的時候,酒館裏的閑雜人等才又恢複了往日的談笑。剛結完賬,安路發現酒館裏忽然又鴉雀無聲了。他抬起頭,才發現店裏多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男人年約二十三四,英俊帥氣,雙目視線銳利,此人身著一套做工精良的墨色絲綢短衫,手中握著一把紙折扇。短衫盡管柔軟順滑,卻似乎掩蓋不了絲綢下隆起的遒勁肌肉。另一人則年約三十出頭,相貌猥瑣,比年輕男人稍矮一點,頭戴一頂禮帽,身著青色麻衣短衫,說話時不住勾頭斜眼望著年輕男人。看樣子,此人應是那年輕男人的下人。青衫猥瑣男子